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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都没来得及吃,就乘车奔赴唐山

我是个外科医生,在华山医院工作,专业是普外和胸外。7月28日上午,我接了一个大手术任务,整整做了半天,到临近中午时,我们外科的支部书记找到我,说唐山发生了特大地震,情况非常紧急,组织上已经决定把我抽调到刚刚成立的抗震救灾医疗队。

平时,我是在医院用餐的,结果,这一下,我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回了家里,准备日常生活用品,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当天下午一点多就座上了开往唐山的火车。

火车站里也是彩旗飘扬,一队一队的,我看了看,有中山医院,静安医院、瑞金医院等十好几家医院。

能参与抗震救死扶伤,大家都非常兴奋。第二天早上七点,我们到达了天津杨村车站,火车必须停下来,因为前面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听说唐山那里铁轨都被地震拧成麻花了。

我们坐车到了附近的一个机场,机场里也满是穿白大褂的医生,有比我们早到一天的,因为调度和运力原因,还在原地等待。

当天晚上七点多,终于接到了出发命令,陆续登机了。行程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候,机舱内闷热无比,我的一个女同事,没一小会儿就中暑晕倒了,出了很多汗,我们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敷毛巾,人总算慢慢苏醒过来。

到了唐山机场,天气比飞机上也差不了多少,没有住的地方,我们开始吃带的压缩饼干,这压缩饼干说起来在抗美援越中还发挥过巨大作用呢。

一块饼干吃进去,这东西吸水后膨胀,感觉就饱了,接下来就是渴,但找不到水不喝。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机场步行到生活区,总算把喝水的问题解决了。生活区里原来有苏联专家住的别墅,有的虽然没倒,但也不能住人了。

我们就自己找了块地方,搭帐篷、搭灶头、建厕所。

说是厕所,就是挖个坑,把坑周围踩实,再找几块木板围起来。生活设施建好后,就开始搭作手术的帐篷,这个复杂多了,由随行的专业人员完成。我们把带来的医疗器材、简易设备安装好,还设了诊室和抢救室。

上海大医院来人的消息很快就被很多人知道了,我们还没休息,就有大批百姓赶了过来。

作为第一批队员优中选优的队员,完全可以这样说:我们都是年富力强、技术熟练,能吃苦、党性觉悟很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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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土办法解救了一位截瘫尿潴留患者

据统计,最初的两个星期里,我们共接诊治疗了五千多人次,平均每天三四百人次。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开会总结当天的工作,就听到外面哒哒的响起了拖拉机的声音,我跑出帐篷,是一辆手扶拖拉机,坐在车箱里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农,是腹部外伤,肠子都流了出来,这位病人专业叫法应该叫弥漫性腹膜炎重危病人。

实事求是的讲,对这样一位病人进行施救,以当时的条件看,还是非常困难的,但,我们带队领导决定马上进行手术。

当时,不是有个这样的口号嘛: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在那种情况下,转到外地肯定来不及啊。

在医疗器材很不匹配的情况下,有的烧开水,消毒医疗器械,有的煮生理盐水,两位外科主任和我,一共三个人,用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手术完成。

病人抢救成功了。做完手术后,主任又安排专业护士二十四小时陪护。

这是我们抢救成功的第一个危重病人,在当地还是引起了很大震动,大队支部书记、公社书记都过来感谢,讲了很多感谢的话,让我们非常感动。

我们接治的病人中,截瘫病人是最多的。

开始的时候,那严重的伤情常常让随队的实习生们看了吓得喊出来。很多截瘫病人有尿潴留,小便无办法排出,导尿管当时又用完了,有的人就急中生智,把倒塌房屋中的电线剪下来,抽出里面的铜芯,把塑料管(抽出铜芯剩下的电线外皮)的头在火上加热封好,打上两个侧孔,再用二锅头消消毒,就变成了导尿管了。

病人体征如果稳定的话,我们就想办法安置在当地百姓家中,因为实在没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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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危重病人需要开刀抢救,包括神经外科、骨科和普外等手术,当时根本没有外部条件。

余震不停,没人敢进房子,有时我们就露天开刀,没有消毒的东西,二锅头和当地老白干也能挺上。我们去问生产大队有没有酒,他们很大方的就拿出来。

有时候,连手术衣都没有了,我们就找来装化肥的袋子,洗干净,再剪出三个洞,再消好毒,脑袋、两只胳膊都钻进去,就成功了。

手术一般在远离房子的打谷场上,支起两张凳子,凳子上面摆一块门板,再铺上消过毒的被单、塑料布。有的消毒,就是把要消毒的东西,放在蒸馒头的蒸格里蒸一下。

北方地区的蒸格很大,特别管用,架一个灶台,用蒸汽消毒,效果也不错的。

收治过一个病人,神志还比较清醒,一侧眼睛的瞳孔很大, A超检查在这一侧有一个外伤引起的血肿。

上麻醉后,切开头皮,发现是一个凹陷骨折,及硬膜外肿。我们取下颅骨清除血肿,止血,将颅骨整复后放回原处,缝合皮。

这种手术在华山医院是属于小手术,但在那种环境下,不得不做,否则,两到三天后,血肿变大了,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手术后这个病人一直神志清醒,直至转到外地。

奇怪的是,在上海做这类手术时,还有感染的情况。但在唐山,在露天或帐篷里面做的手术,却没有发生感染的。

当时伤病员确实很多,我们深知抢救的时机对于生命的重要,所以从早到晚不停息地忙,工作强度非常大。

还有一些队员,白天冒着酷暑,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巡回,轻伤员当场治疗,重症病人则拉回医疗队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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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男女女围成两圈

才能保证里面有一位女同志洗澡

洗澡成了大问题。男同志不要紧,晚上黑灯瞎火,弄点水来洗洗就可以了。女同志怎么办?

我们也不放心女同志独自外出洗澡。于是,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男同志背对女同志在外面围一圈,女同志自己在里面围一圈,当中留一个女同志洗澡。

这样女同志一个挨着一个洗就可以了。吃的方面,一开始我们是吃压缩饼干,自己煮水喝。

我们这支医疗队吃蔬菜是没问题的,因为旁边就是菜园子,茄子、长豇豆之类的蔬菜都有。

考虑到我们平时工作量特别大,后来当地老百姓就拿来了锅,帮我们做饭。

三天以后,通电了,可以打水了。老百姓派一个小同志每天骑着毛驴来给我们送水。

不久,电话也通了,公路也通了,我们可以直接将截瘫、颅脑损伤等危重病人送到火车站进行转运。于是,我们就联系了解放军。

解放军对我们很好,时不时的给我们送大米、盐,还有筷子、铁锅等生活物资。

可以说我们医疗队缺什么东西,解放军都尽量供应给我们。解放军派来了两部车子,把我们这边的重伤员送到火车站,我们男医生是跟着一起去的,女同志则留在驻地守候。

到了火车站,我们看到“唐山站”三个大字都被震得掉落在了地上。人们说火车站旁边的房子倒塌了,阻挡了火车轨道,要把房子拆掉。我们就等着拆了一个晚上。

谁知,当晚突遇狂风暴雨,没有人敢进房子里面,大家只得在露天用四个棍子支一块塑料布,搭起一个篷,在塑料布底下待着。

这种情况下,大人还勉强受得了,小孩子因为环境又冷又湿,都哭了起来,到处都是哭声。

于是,我们找到火车站解放军指挥部,说我们上海医疗队是来送病人的,中午饭和晚上饭都没吃。解放军就送来一大箱饼干,我们就用解放军的水壶把水灌满,边吃饼干边喝水。

天亮后,火车通了,当时没有电话联系,写信既没有邮票,也没有地方邮寄,大家想到出来这么久了,都没有和家里联系,心里又惦记又着急,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就都抓紧时间写家信。

信封好以后,我们又拿钱,给了火车上的解放军工作人员。等到我们回到上海以后才发现,这些信都是从哈尔滨出的,这是因为当时唐山火车只通东北方向的现实情况造成的。

我在送病人的过程中,看到一座座六层楼,被地震摧毁,推倒后就像一座山一样。像上海一样,当时唐山的六层居民楼也是砖堆砌后架上预制板,没有框架结构,地一摇就塌,大家说像手风琴压缩了一样,住在里面的人损伤很大,几乎无人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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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防疫针,筹建抗震医院

解放军开来了很多吊车,把尸体从废墟中一个接一个地吊出,简单地包一包,放在卡车上。因为天热,他们穿带着防毒面具、长筒靴、长橡皮手套,劳动强度非常大,好多解放军还被感染得了病。

当时处理尸体很简单,包好后,挖一个坑,把尸体放进去,撒点石灰,打上消毒药水。

尸体就是这样一批一批地进行处理。后来发现这种方法不对,许多年以后,大量尸体在地下,不会腐烂怎么办?

于是就把尸体挖出来再重新处理。不久,上海运来了一批裹尸袋,可把尸体放进去慢慢腐烂。

以历来的经验,地震过后,疫病很有可能流行。疫病导致死亡的人数,往往比地震死亡的人数还要多,而且规模还要大。据说1936年唐山附近地震,震后疫病流行,死亡无数。

针对这种情况,唐山采取了多种办法。一是用农用飞机喷洒敌敌畏,喷洒之前都会通知民众,把饮用水等东西盖好,但这样也难以全面覆盖。

于是另外还用汽车后面装一个水兜,像洒水车一样沿着马路喷洒。还有个人肩背喷雾器补死角,做到消毒全覆盖。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我们医务人员给当地老百姓打预防针,这种方法是彻底的,而且每天都在进行。

当地老百姓也很配合,大家自觉地排队。大概一个星期以后,预防针都打完了。这样第一个阶段也结束了。

后来的工作就是筹建抗震医院。那时天气已经冷了,当地人给我们造了芦苇的房子,稻草房顶,四面墙内是空的,门口烧火,热气从另一个口冒出来,这样房间就热起来了,这就是当地的火墙。

我们不习惯睡这种火炕,睡火炕不能穿衣服,否则浑身都是汗。睡在炕上很热,天亮就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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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老百姓家里去看,他们地震后造了简易房,每家人就是一炕,家里有几代人的话,就用一块布隔开。

因为没有办法洗澡,我们身上都长出了跳蚤。后来上海送来了很多樟脑丸。

唐山的余震很多。有时候人在上厕所,地震就发生了,人还没来得及提裤子,就马上从厕所跑出来,然后抓牢一件物体,保持身体的平衡。

有时晚上睡觉也会发生地震,大家都很害怕地穿着棉毛衫、棉毛裤从房子里面跑出来,外面又特别冷,短时间内也不敢回去睡觉,只得在风中挨冷受冻。

我们在房上挂了马口铁,地震的时候,马口铁会“铛铛”作响,一天会响很多次。

记得我经历过一次最厉害的余震。当时我们去广场看电影,因为怕余震,一般都在露天放电影,找们坐在很大的石条上,石条足有几米长,一米左右直径,几百上千斤重呢。

突然听到好像有几十架甚至上百架飞机飞过一样的声音,发出很闷的“嗡嗡”声,有一种无形的恐惧感。

响过以后,人和几百上千斤的石头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先是垂直跳起来,片刻即大幅度左右摇摆,感觉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动。

人根本就站不住,坐不稳。余震历时很短,震后的一分钟,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一片死寂。过了好长时间,人们才“哇”地一阵尖叫起来,大家都吓懵了。

但电影继续放,大家也继续看。后来听人说这次余震很厉害,但没有造成人员死亡,只有几位在房子里的人跳出来,受了下肢骨折之类的外伤。这也是我人生中经历的最惊险的一次地震。

为了利用原县医院的X 光机,我们在不稳固的X光间内搭了一个原木结构的房子,像大房内衬了一套小房子。

这样我们就有安全摄X电和各种造影的能力,这机器太小,摄电或造影时间长。工作人员要多受X光的照射,明知 对身体不利,大家也泰然处之。

医院有了各个部门和科室,也有病房,开刀手术就都可 以做了。我在其他医院的医生帮助下,也做了脑血管造影、脑瘤等手术。

这些手术都是当时上海三级医院的水平。所以老百姓对我们反映都很好,非常感谢我们,邀请我们到他们家里去吃饭。

记得有一次,老乡驾着解放军送来的一辆胶皮轮马车接我们。我们坐在后面,穿戴着解放军的帽子、大衣、棉裤和鞋子,到了百姓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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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怕我们冷,连忙招呼我们炕上坐。我们三点钟去百姓家里,就是不想麻烦他们请我们吃饭。

结果他们还是很热情地做饭招待,还拿出冻山芋和冻柿子等唐山特产给我们吃。有时晚上去百姓家里急诊,天气太冷,我们都冻得发抖。条件还是比较艰苦的,但老乡很热情。

在抗震救灾的日子里,从外地飞来的直升机基本上天天都可以看到。飞机上会不断扔下来《人民日报》、各种通告、整包的衣服、大饼等东西。

我们队里当时有个骨科医生,飞机飞来的时候,正好在给一位病人看病,恰巧看到飞机上扔下来一个大包朝自己方向飞来。

他和那位病人马上离开,结果这包东西把他们刚在坐的椅子砸碎了。如果不离开的话,二人均有受伤的可能。

他随即打开这个大包一摸,里面装的是大饼,而且还是热的,后来听说都是山东做的。上海方面对唐山的支援也是很多的,每天都有飞机飞来。

为丰富文化生活,首先送来了一个大彩电。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我们每人还都可以分到一个苹果。上海派来的医疗队,也都是实实在在有能力做事的。

在此期间,我曾回上海短暂休假。在经过一座大桥时,见到桥墩是用枕木架起来的,非常高。原来的桥已塌,尚未修复。火车在桥上行驶,比人走得还慢。其他的医疗队员还在当地坚持着。

“四人帮”打倒后,一天,单位党委书记突然来我家,说有事情需要我赶回到唐山。

他对我说:在唐山的医疗队伍正在开会,需要对打倒“四人帮”进行表态,他们情况不明,消息不通,不知道应该怎么表态。打倒“四人帮”的中央文件,你只能用脑子记,不能写下来,下午就动身去唐山传达。

我们医疗队的军宣队和工宣队的同志到天津来接我。在汽车上我就向他们传达了单位的指示,叫他们赶快去表态,要坚决拥护党中央决定,坚决支持打倒“四人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