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军334团战士许笑非:
那场比塔山阻击战,还要惨烈的“奋战”
要说唐山大地震,给我记忆中留下的最难忘场景,那应该就是1976年8月2日的晚上了。
那个晚上没有余震,也没有激烈的事情发生。
那天,我们扒人埋人,干到晚上8点。有一个湖北籍的小战士,刚入伍不久,20岁,高高、瘦瘦的,每到抬起一具死尸的时候,他就一脸惊恐,站在后面,总往后躲,我把他叫过来,大声的朝他吼:
“刘志祥,你还是个男子汉不?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老百姓,你都这个熊样,将来,要是到战场上杀敌,你他妈还不吓尿裤子。”
那几天连续“奋战”,再加上天气热,缺水,我的脾气是太火爆了一点。
刘志祥吓得一哆嗦,猫下腰就去抻死尸的手,整个下午,他都表现得特别积极,晚上收工的时候,我还特意表扬了他。
就是这个刘志祥,白天那么大的劳动强度,晚上开了一瓶黄桃罐头,扬起脖子喝了点桃水,就累得倒下休息了。
晚上11点的时候,我听到他迷迷糊糊的说梦话:“妈,你快接我回去吧……我,这两天都该吓死了,这么多死尸,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连个鸡都不敢杀的,现在,晚上,天天做恶梦,梦到死尸站起来,掐我,明天你要记得来接我啊……”
我一直睁着眼,听到他说完梦话,就更精神了,我站起身,点了根烟,走出帐篷,凝神仰望如墨的夜空。
说起我们38军114团,那也是相当有名气的,1928年7月平江起义的湘军教导团,就是我们这个团,第一任团长是彭德怀,党代表是滕代远。
接到救援任务的时候,我们正在河北易县进行训练。
我们直接赶到团部集合,就在团部门口分派任务,每个连都不再进营房了,来一个,接一个命令,就走一个,直接开拔。
记得当时,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到天津宝坻。上午十点多在路上的时候,就改成以连为单位统一向唐山推进了。
我们是摩托化部队,一个连十辆解放车。
我们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被卡车周围的棚子扣着,根本看不清外面。
车队到达了天津宁河,出来了很多老百姓拦车,拦车不是挥手,是远远的就跪下来,冲着驾驶员磕头。
车停下来,跪着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娘。
我当时是排长,就和司机一起下了车,我们俩想把老大娘搀起来,但,她就是不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让我们快救救他儿子。
他儿子刚刚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来,砸伤了腿,正在一个劲的流血,大娘说,再不救,腿就保不住了。
我就只好和老人家解释,我们正在执行紧急任务,还有很多比他儿子情况,还要严重的人,在等我们呢,等我们执行完任务,再来找她。
开卡车的司机是个胖胖的小战士,他站在原地,也不敢说话,眼里满是泪水,就那么看着我。
我知道,他正盼着我点头同意呢。
在那种紧急情况下,我怎么会同意呢。没办法,最后是半劝说,半搀扶的,老人家才肯走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车队到唐山境内的时候,我们看到河里的淤泥,有的已经被地震抛上岸打到路上了,你可以想像,当时河床晃动的有多厉害。
我们这个师,光卡车就有一千多台,只能这么鱼贯着慢慢的走。
下午五点多,我们的车队进入了唐山。
尽管大部战士都参加过救灾抢险,但大家还是被震撼住了:眼前就是成片成片的废墟场,有的地方突然就陷进去一米多深。
后来,我听别人说,地质学家李四光曾经和周总理汇报,说应该特别关注唐山一带,因为这里是太行山脉两个大断层的交汇之处,是地震的频发带。
在这之前,中央已经派飞机都飞过了,机上的首长看到下面的废墟,在开始不知道下面就是唐山的情况下,就能确定这里是震中了。
街道两边的房屋都塌了下来,还有很多死尸,汽车根本就开不进去。无奈,我们只能统一跑步进入市区。
后来,听我们团长讲,他都没见过这么多死尸。他可是参加过塔山阻击战的人。
那场战役是在冬天,惨烈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拿着战士的遗体当掩体,和敌人拼杀,冲锋的时候,前面的人像推积木一样,一排排的倒下,后面的人还在拼死的往上顶。但就是如此,他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死人场面。
还有一件事,我是不想讲的,因为说出来心里难受,堵的慌,但这是事实,却不得不承认。
在我印象当中,市区死人最少的应该是铁路职工宿舍的十二栋平房,那片房屋是日本人盖的。日本是个地震频发的国家,那里有教训,也有经验。
他们盖的那片建筑物,墙顶吊的是木质屋顶,屋顶最上面镶的水泥瓦片。木质的顶棚,有韧性,还结实,不像预制板,也不像燋子顶,倒下来就要人命。
我们开始的工作就是在废墟里扒人,这是在和时间赛跑。没有手套、没有口罩,没有任何工具,就是靠一双手去挖、去刨,因为部队接到命令,就直接走了,谁也没想到灾情会这么严重。
我挖的第一家姓刘,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刘大爷七口人,就他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了。
我们去的时候,刘大爷端了个脸盆,里面是半盆清水。
刘大爷说:“别小看这水啊,这是我远房的一个侄,推了二十多里的自行车,拿酒桶给我送过来的。”
我们也没喝,扒人要紧。
刘大爷家是三间平房。他和老伴在东屋住,老伴扒出来的时候就断气了,看不出是哪受的伤。
西屋是他的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子被房顶的断椽子扎到了脖子,儿媳被房檩砸了脑袋,三个孩子看样子是死于窒息。
我们把刘大爷的家人,一个个的摆到院里的空地上。
开始时,老人家还抱着希望,后来,连看都不敢看了。一家七口,有六口就那么躺在大热的阳光下,我和另外两个战士呆立着,也不敢看刘大爷。
就这么静默了有两分钟,我的耳边就响起了低沉的哭声,那声音不是来自喉咙,是从胸腔里喷出来的。
我走上去安慰老人家:“大爷您就节哀顺便吧,要说您这还是福大命大呢。”
听了我这句话,刘大爷更受不了了:“我这个老不死的,偏偏就真死不了,我替哪个死了不好啊,剩下我一个,还咋活啊?”
我和另外两个小战士,就在旁边抹起了眼泪。
后来,刘大爷隔两天就到我们帐篷那待一会,我们有空也和老人家聊两句。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见到老人家。有天晚上,我收工从那里路过,想顺便看看老人家,结果,防震棚里没有人,左找右找也没找到。
我就问旁边防震棚里的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前天,老爷爷自杀了,吃耗子药死的,后来,他远房的一个侄过来,把他埋了。
我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老人家住过的防震棚,愣了很久。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左右,全市统一搞了一个“公物还家”活动,就是动员所有老百姓,把原来拿的公家的东西,都统一还回来。
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必须还,比如,从商店里拿走的大米,就可以自己留着;拿的床单、被单,只要不是成沓拿的,就继续自用。
但别的大件东西,比如说“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什么的,就必须还回来了,否则,有人举报,一经查实的话,要按发国难财处置的,该判刑就要判刑的。
第一天,我们设立的“公物归还登记处”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第二天,我们部队接到举报,说有个“土匪头子”,不知从哪抢了辆吉普车,开着这辆车抢钱,部队就进行了查实,不过,不是我们经手。
后来,听说查证属实,当天就判了,一辆拆了棚子的军用卡车拉着那个人在城里转了一圈,回来,就找了个地方把那家伙正法了。
这个案件对整个市区的震慑作用还是相当大的,社会治安迅速稳定下来。
我们的“登记处”开始热闹起来,不过都是把东西往那里一放,不说一句话就走了,我们就安排人将物品的收到时间、名称、估值等信息,全部登统清楚,统一移交到部队,部队再负责与地方接洽移交。
说起来,第一个在登记册上填写信息的,还是个叫小山子的十岁小男孩。他拿了把斧子,手里还拎着个绿色工具箱。
开始,我们还以为是谁和当地老百姓借东西扒人呢。结果,还没等我们说话,小山子就在登记本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没等他写完,一个中年人就跑了过来,叭叭的就打了孩子两耳光。小山子也不哭,就在那里站着,一言不发。我赶过去和那位中年人询问情况。
中年人摇摇头,只能实话实说了。原来,包括斧子在内的工具箱,是这个中年人前些天,在一个五金店拿的,这件事被孩子知道了,不等家长同意,小山子就把东西从家里拿了出来。
我们看了看登记册上的信息,中年人叫刘玉山,小山子叫刘小山。
“唉,这孩子,我寻思着,等天黑的时候,偷偷的给你们送过来,拿的公家东西,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刘玉山一脸的惭愧。
“孩子是好样的,咱当大人的,应该给孩子当个表率才对嘛。”我对刘玉山说。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东西便如雪片一样的飞来,人们一下子不再不好意思了,登记册上的信息都填写的工工整整,有很多人,还在备注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38军85炮连秦志民:
一件的确良军装和两次难忘的“拯救”
我们接到命令的时候,大概是在28日早起六七点钟,紧急集合后,上车就直奔灾区。
一路上,雨下得很大。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在路边挖个坑,支上一口行军锅,二三十分钟的时间,就能吃饭。
我们到达唐山的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钟。路上全是往外开的车,车上挤满了伤员。
为了多拉人,伤势不太严重的,就站着,有的手捧血淋淋的脑袋,有很多人,伤口用花花绿绿的布条胡乱包扎着,驾驶员也是这个样子。
我们进去,他们出来,一进一出的都在赶时间,没有一点秩序。我们车的前后还挤着从北京来的水罐车,是给灾区送水的。
当天晚上,我们接到命令,卡车上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卸走。
车开到哪里去,执行什么任务,都不知道,军令如山,我们只是负责执行。
当时,大家正在吃饭,放下碗筷,冲向卡车,司机整理驾驶室的东西,其他的五人一组,负责把车后面装的各种物资卸下来。等我们把东西归整好了,司机习惯性的一拿了块布去找水,想涮车,哪有水啊?就自己拿着东西上去再清理一下。
汽车的灯光穿透夜幕和雨幕,来到了一块操场前,操场上码了六排黑黑的长条的东西,我们凑近一看,才知道是要拉死尸。
我们先把死者抬到卡车上。开始的时候是三个人一组,一个人搭头,一个人抬脚,中间的那个人端着腰,都小心翼翼的。
后来,就两人抬一个,一个头,一个脚,再到后来,竟不怎么害怕了,甚至隐隐约约的找到了一种装货的感觉。
一辆卡车大概装四十具左右的遗体,装上后,四个老兵坐在棚子里,和尸体在一起,一个新兵进驾驶室。
一辆接一辆车开出市区,到南面的一个郊区,也就是二十分钟的车程,那里已经有人把坑挖好,一般都是两米宽,两米深。
就这样,来来回回拉了五六次,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才把操场清理完毕。
任务完成了,再搭帐篷也太晚了。我们就躲在车底下睡了半宿。为什么不在车棚里休息?唉,刚刚拉完死尸的车,谁也不敢爬上去啊。
我还记得救援回去后,部队为奖励我们运送遗体,每个人发了一套的确良的军装,只是这套军装,至今还珍藏在我的衣柜里。
你要问我为什么不穿?第一,这是一份荣誉,第二,我怕穿上,会想到晚上运送死尸的事儿。
我们白天的任务就是在废墟里扒人,到了晚上,等夜深人静的,就五六个人一组,一个人在前面拿根木棍或铁棍,边慢慢向前移动,边叮叮铛铛的敲击楼板和其他硬的废墟处,还有一个人在后面喊:“有人吗”。
我记得是第二天晚上,我们走过一处挺高的废墟,后来听人说,那是家医院。我隐隐约约的听到废墟里面,有狗的叫声,我让前面的战友站住,一起再听。
确认了声音和方向后,我们便开始抬预制板。五六个人,用尽全身力气,预制板纹丝不动。
怎么办?找东西把预制板一点点敲碎?时间根本来不及。
我跟姓林的一个小战士要过手电筒,爬上了两米多高的“楼顶”,手电筒的光照进去,我看到了一团黄的东西,那应该就是发出叫声的那只狗吧?
小林和我说:“班长,我瘦,我看这里的空间可以钻进去,你把手电筒给我。”
就这样,小林打着手电筒在前,我跟在后面,我们小心翼翼从“楼顶”,一点点的爬了下去。
里面确有一只大黄狗,旁边还躺着一位穿护士服的姑娘。
小林用手在姑娘面前搭了一会,摇摇头。姑娘脸上、身上没有一点血渍,应该是震时窒息而死。
我们俩抬起那个姑娘,一点点的挪到进来的洞口,洞口处有两名战士在接应。这样,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半小时,才把姑娘抬了出来。
那时候不像现在,现在有特训的搜救犬和生命探测仪,可以很方便的就能发现生命迹象。
我记得还有一天晚上,老百姓来报告,说铁道学院那二楼的地下室下面压着人,人还活着。
我们很快赶到那里,那里是一幢二层的小楼,当地人又叫独体楼。整个地上两层东倒西歪,前后有两层水泥预制板,把个地下室出口结结实实的堵死了,抬预制板又抬不动,怎么办呢?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小林突然说,要不,咱试试直接把地板砸开吧。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我让旁边的几个老乡,找来大锤和小锤,抡起大锤把地板砸裂,再用小锤一点点的掏出个洞来,扒了大概七八十公分的样子,派人钻下去。
里面有人在不停的喊叫。我们对他说,你不要叫,保存体力。
我们找了几支葡萄糖送进去。这人很激动,大喊“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
我说,你不要叫了,我们既然找到你,就会把你弄出来的。
为什么要给他喝葡萄糖呢?原来是有教训的,上午就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腿让倒下的房梁压住了,不能动。
小女孩躺在那里喊救命,房梁是钢筋水泥的,我们怎么也搬不动。小女孩说想吃东西,我们一个战士就摘了一个还没熟透的西红柿给她吃,结果,没过半小时,小女孩就死了。
我们这才知道,被困的人必须补充能量时,只能先给葡萄糖。我们施救时,医疗队有人来了,带着葡萄糖。
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在走出废墟把锤子交给当地老乡时,一脚踩在了一个遇难者的头上,吓得我一机灵,头发都立起来了。
后来,因为拯救这个怕地震当天太热,睡地下室的人,我们班立了一等功。表彰大会当天,我们集体到人民大会堂领了奖。
我们部队在唐山一直待到10月5日。
撤离之前的最后一项任务是帮老百姓建过冬房,也叫简易房。原来的房子,就是用塑料、芦苇、稻草搭的防震棚,这样的房子是不能过冬的。
每家要建一间房,我们每个班的任务是一天造一间,一个连十几个班,一天就要盖十几间房。单单我们连,就负责一个街道的建房任务。
这些简易房建在废墟上,先要砌一米高的墙,用的是单层砖(一般平房用的是里外两层砖)。
砖是就地取材,很多都是从倒塌的墙上拆下来的,还有木料也是,泥巴则是从郊区运过来的。
运土的车一到,战士们就呼拉一下涌上去,在土上面浇水,然后用锹活泥,有的还赤脚在上面踩,用这样的泥砌墙,就更结实了。屋顶上面铺的是油毡,都是外省市支援的。
难忘的送行场景
我们部队从唐山撤离的时候,统一要求:对外保密,不要惊动当地老百姓。
是啊,唐山老百姓已经够不幸、够辛苦的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和我们打交道的人,无意中知道,或者是和我们有接触的政府工作人员知道了。反正就是那天早起,我们早早吃完早饭,准备开拔的时候,满城的百姓几乎都出动了。
驾驶员开着车,挡在前面,车一点点的向前蹭。后面也都是跟着的人。
还有很多人,很多四五十岁的男人,跪在路边,一个劲的冲着我们磕头,那场景现在想起来,我都会热泪盈眶啊。
怎么能不感动呢?我们在唐山奋战了两个多月,天天与老百姓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交情啊。
解放车都开出去两三里地了,还有跟在车后面跑的人,还有不断往车上扔东西的人,车上的战士们都哭的稀里哗啦的,我也哭出了声。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小山子还在追着车跑,小山子身后,居然是那条大黄狗。
我不知道小山子他爸还打不打他,也不知道,那条大黄狗是否又找到了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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