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枪响和
一头左后腿被砸伤的毛驴
地动山摇之后,五相庄漆黑的街道上,竟是一片可怕的死寂。
我猫腰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撬开房东张再生家刚刚倒塌的屋顶,拽出那个帆布提包,里面有一条超纤维尼龙裤和一把三号手枪,勿忙穿上裤子,抬手朝天上连打了三枪,大喊一声:“地震了,都不要慌,爬出来的赶快救人!”
沉闷的枪声加上我急吼吼的喊声过后,废墟里响起了一连串的呼救声。
唐山大地震发生前,我在丰南县武装部上班,但是长期居住在农村,当时又叫“大下”,就是你当干部的,是不能坐班的,你要到基层去,下放到农业生产第一线参加生产劳动,走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我当时下到宣庄公社,分包公社北部的五个大队,平时在五相庄大队张再生家住。
和我一起住的,还有县公安局的刘子臣、刘敬宗两位同志。
我记得他们俩,那个阶段的任务是清理蒋介石集团,从台湾运过来的反动标语、口号。
这些标语口号都是坐气球过来的,气球爆了,纸质标语就像天女散花一般的飞下来,老百姓好奇,免不了就会打开看看。
这些内容极具反动性、蛊惑性。因此,必须及时清理。
那段时间,我们也是整天配合这项工作,就是发动广大民兵站岗、监督,发现问题立即上报。
7月27日下午,我带了分包的五个大队书记联查,就是干这码事。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们一行六人经过宋家坨村。村西边有个大池塘。
五相庄大队书记董杏文,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好奇的指了指池塘边的水面:“肖主任,你看这瓜子鱼(北方土语,学名叫鲫鱼)咋都到坑边上来了?”
我们几个人围拢过去。还真是,树叶大小的瓜子鱼,成片成片的挤到坑边,瞪着眼睛,张着嘴往外吐水泡,看到我们死死的盯着它们,也一点不害怕。
“这个,也许是天气热,气压低,鱼缺氧了吧。”县公安局的刘子臣解释道。
我们一行人,又边说边往前走,一会就到了我住的五相庄大队。
大队部院里新打了一眼机井,十几个挑水的小伙子,还有两个姑娘在那里排队。
“今天这是咋啦,挑水的,居然排队了?”董杏文一脸的疑惑。
“抽不上水来啦,水流特别小,不排队咋办?”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冲我们喊。
“昨天水流还哗哗的,足着呢,今天咋就不行了,水井位置选错了?改天,我问问县打井队的。”董杏文从机井边挤出人群,对我说。
当天夜里三点多钟,大地的剧烈晃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脑海里有地震值班这根弦,所以,当时就知道是地震了。
我匆忙爬起,一脚踹开窗户,从屋里跳了出去。
夜空中飘起了雨丝。
张再生的弟弟跟在我身后,也从窗户跳出。
在东屋住的张再生,抱着他闺女跑到了堂屋,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在里面着急的叫喊。我一脚把门踹开,接过小孩。不一会,两口子也爬了出来。
我、张再生还有他弟弟,我们三个人,又联手去刨西屋的礁子顶、抬房檩,把县公安局的两位同志也扒了出来。
东隔壁就是董杏文家。听到董杏文的呼叫,我们三人立刻冲了上去。
砖混(一半红砖,一半土坯)礁子顶大平房,已全部倒塌。董杏文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我上去一把拉住他的右胳膊,他疼得“啊呀”一声,原来右胳膊早已被砸折。
刘宗敬不知从哪找来两块木板,把董杏文的右胳膊固定好,然后我们才把他扒了出来。
礁子顶裂了几道大的缝隙,董杏文的老婆和两个女儿全都压在了下面。
我们几个又合力撬开房顶,把娘仨也救了出来。
董杏文的老婆被拉出来的时候,猫着腰,原来是小腹受伤了,让一根折断的椽子扎了个窟窿,一个劲的往外冒血。
扒完第五家,我们实在干不动了,也顾不上雨水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牛一样的喘着粗气。
怎么办?这有那么多人等着救。
“两位兄弟,你们先在这照看着,我去宋家坨搬救兵去。”我朝公安局的“二刘”放下这句话,急匆匆的赶向村外。
跑到宋家坨,那里的情况也差不多。大队部跟前,围着几个人,原来是大队书记王绍庭因为救人,累晕了过去,几个人正人那里掐人中、搬脑袋抢救呢。
还有一位女民兵,蹲在地上低声的哭,原来是她家的砖房全趴窝了,他爸被砖石土块压住了全身,只露出个满是灰土的脑袋。
我和四个五个冲过去,把老人家扒了出来,但人早就不行了。
调不到救兵,也要救人啊,我找到宋家坨的赤脚医生安继敏,让她赶紧和我回五相庄救人,就这样,匆匆赶回,给董杏文老婆的伤口先包扎上了。
三个小时后,我看情况差不多了,就抓了辆大水管(一种特别能驮货的老式自行车)到宣庄公社看看。
宣庄街里的房子全都倒了,包括供销社仓库里的十几辆自行车,车把还都是崭新的,大梁却都给砸弯了。我看到倒塌的门卫室旁边站了个人,就先赶到了公社的办公地点。
公社的一拉溜平房没倒,但门前公路上,裂开了一条两米多宽的大口子,像是一张饥饿的血盆大口,随时想把人生吞进去。
院子里的地面,中间拱了起来,形成了中间高、东西两边低的奇特景观。
我和赶来的公社张书记商量了一下,从废墟里抠出来半张纸,写了个纸条:命令王家盘子、楼庄子两个民兵队,各安排20名武装民兵,立即到公社执行安保任务。
也找不到公章,就由张书记和我分别在纸条上签了个字,交给了宣庄一街的一个小民兵,马上下去安排。
大约三十分钟后,小民兵将纸条交了回来,上面楼庄子民兵连长签了“执行”两个字,王家盘子民兵连长签了“坚决执行”四个字。
又过了有二十分钟,四十个民兵身背枪支,全副武装的跑步赶到。
我立刻安排,将四十人分成五组,马上赶赴预定地点,在供销社、银行、粮库、粮店等重要目标上执行保卫任务。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往日热闹的街里,此刻却一片死寂,不见了袅袅的炊烟,也听不见时不时的狗叫。
我提着手枪在街里巡视。
天空中的雨还是没完没了,余震就像爱发脾气的老子,想起来就是一阵吼。
街道两边,堆满了盖着棉被、苫布、塑料纸和其他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覆盖物的死尸。
一头毛驴拉着车,驴的左后腿被砸伤了。木板车就那么一顿一顿的往前走,却不见赶车的人。
不一会,迎面走来了一个瘦瘦的老者,直接用手去牵驴的笼头,驴却一抬脖子,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叫声。
“站住,这是你家的驴吗?”我问。
“不是我家的,还是你家的啊。”老者一脸不屑。
“好,是你家的,你先给我说说,这驴是你啥时候买的,还是原来下崽下的?”
老者愣住了,低了头,眼睛的余光又瞄向了我手里的枪,头就埋得更低了。
我刚想接着问他,突然,一转身,撒丫子就跑远了,比半大小子跑得都快。
后来,我才知道,这车是去拉氨水的,天还没亮的时候,赶车的在供销社门前的台阶上睡着了,结果大地震来了,供销社门市突然倒塌,人直接就被砸死了,驴也被砸伤了左后腿。
震后第二天,我从武装部找了辆解放车,和几个民兵一起,把我分包的五个村,还有附近四六八庄的伤员,运往唐山机场。
在机场的草坪里,一个操着迁西口音的老大娘,躺在那里不断的叫喊,声音越来越小,肚子却鼓得越来越大,旁边围了两个护士。
原来,老大娘一天没吃东西了,看到护士递过来的一包压缩饼干,也没问,就像吃普通饼干那样,一口气把一包压缩饼干都给吃了,吃了就和护士找水,护士忙完了一问,就吓坏了,正在那里抢救呢。
我们几个民兵,将卡车上的伤员一个个的搀着、背着、抱着、抬着,送上开往全国各地的飞机。
后来,有个长得很干练的女飞行员,见我带着枪,知道我是丰南武装部的后,就和我打听四王庄的大队书记的情况。
我回来后,专程跑了一趟,那位书记已在震中遇难,我就把消息带到了机场的调度室。后来,这位飞行员还特意找到我,说那位大队书记是她姨夫,表示了专门感谢,还邀请我坐她的飞机去石家庄,四十分钟的行程,来回也不到三个小时。
我说我带着车,回去还要再运伤员,表示了我的谢意。
被我遗忘的两个妹妹
和老朱家女儿的死尸
1975年的春天,我记得,当时天气还有点冷,我家在村东头的第一家,建了四间大平房。
平房上梁那天,我爸高兴得买了一纸箱的鞭炮,把院子一下崩了个红红火火。村里人都说,这老郭头肯定是高兴坏了,要不,咋啥得买一箱鞭炮呢。
四间平房的北面是个养鱼池,里面撒的全是鲤鱼鱼苗。
1976年7月27日早,我挑着水从鱼池边经过。下了两天的雨,鱼池里的水疯涨起来,但和四周的围埝,还有十多公分高的距离。
我看着身前水桶里,水面折射出的阳光,有点刺眼,就收了目光,望向了不远处。
临水面的平地上,竟蹦跳着五个条七八斤重的鲤鱼。
晚上,后窗外鱼池里的大鱼闹的更欢了,好像进了油锅,乒乒乓乓的跳个不停。
我老婆问我:“你说这咋回事,这鱼白天跳完了,晚上跳,是跳财呢,还是跳灾呢?”
我叭的打了她一下,笑着说:“你当是你的眼皮啊,还跳财、跳灾,快睡觉吧。”
睡梦中,我好像飞了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又重重的摔在了炕上,接着就是炒豆子一样的颠簸,把我从炕上一下子颠到了地下。
老婆抱着小儿子跑了出去。我赶忙上炕找大儿子,黑暗中,啥也看不见,摸到的都是砖石砂土。
我疯了一样的轮起胳膊,终于摸到了大儿子的后背。
大儿子是脸朝下趴着的,我把他抱到院子里。大儿子全身软绵绵的,已经晕了过去。
我父母从东屋冲了出来。奶奶抱起了大孙子,天亮时,老大才哭出了第一声,老大的背部被檩条砸伤,事后到石家庄住了两个月的医院,说是中枢神经严重受损。
我的这个大儿子,一躺就在炕上躺了四十七年,现在的智商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小孩,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在院子里淋了一会雨,我想起,还有生产队的账本在屋里,就冲了进去,凭印象把墙挂着的账表、板柜上的账册、表格、单据等等一股脑都给抱了出来,又怕淋了雨,第二次返回,抢了一个毯子和两件衣服盖在了上面。
没过五分钟,我想起了还有一把枪。我是民兵,门旮旯还挂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枪号至今记忆犹新:3984。
当兵的不能丢了枪,枪砸坏了也不行啊。我第三次又跑了进去。一家人在外面都急坏了,叫我快出来,保命要紧。
枪在门后的墙上挂着,我摘下枪,又迅速打开房门。
谢天谢地,我终于跑了出来。余震像潮水般又一次袭来,屋里先是咣地响了一下,接着就像个醉汉似的晃了晃,但还是没有倒下。
后来,我又冒险把结婚买的缝纫机搬了出来。
为更好的保护账册,我把苫缝纫机的塑料布拿了下来,盖在了生产队的那堆资料上。
账册完完整整,那台心爱的缝纫机,却因雨淋再也无法使用了。
赵辛庄,就这么一个小村,六百口人,竟在震中死亡68人!
中午时分,还没顾得上吃口饭,老党员谢仕林来找我,说是要把伤员集中到村东头去,等着过来车辆往外运。
我们一共十二个人,四个人一组,从废墟上找来几个门板子当担架,门板的两头用绳子兜住,一条扁担两个人,前后四人,就这么着,把伤员一个个的抬到村东头,能走路去的就自己走过去。
当天,我和董连成在前面抬,也不知往返了几次,反正干到下午三点多。
抬完伤员,这创新的“担架”又有了新的用途:抬死尸。
埋尸的地点,安排在村南面的一块场地。抬死尸比伤员还累,伤员有个别的,可以走着去指定地点,死尸分散在各家,埋尸地点还挺远。
还是四个人一组,我和董连成那组,盯到了整个任务完成,我们俩后面的那个扁担,换了好几个人。
到了后来,天黑了,我们抬尸的要挨家找,挖坑的人以为没有死人了,就都回去了。
我们这些抬尸的把人送了过去,也不能放下就走,只能是放下扁担,有锹的就拿锹挖,没锹的就用手刨。
刚刚下过雨,泥土都是软的。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朱庆卓家,有一段路地势太低,汪了一大片的水,我们把门板放在了最高处。
我趟着水走进去。从老朱怀中接过他三闺女,尸体是用棉被裹着的。我们平时说,死沉死沉的,死人就是这样,身体僵硬,但又不像物体那么硬,没体会过的真不知道。
最后,埋的是来村里探亲的两名妇女,原来,想着等亲属过来接一下,看来亲属们顾不上了,大热天的,怕尸体腐烂,村里的亲属就让先埋了。
我爸说,我家的房子个性坚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打不倒的小强吧。全村只有五处房子没倒,其中就有我们家的。
为了做晚饭,我爸和我一样,先后几次冲进房子里,从里面抢出来了炕席、粮食、锅,还有其他厨具。
老人家是泥瓦匠,木活也在行,不到半天的功夫,棚子搭好了,灶台垒好了,饭也做好了。
一大锅的高粱米饭,掀开锅盖,家人和邻居二十多人呼拉一下围了过去,没有别的动静,只剩了吧唧嘴声音。
人们一句话也没有,看不出痛苦,只是沉默着,大口吞食着,好像猪圈里的猪吃食一样。
我吃完了一碗,再去盛第二碗的时候,大锅里连个米粒都没有了,二妹和三妹站起身,端着碗走过来,要把她们碗里的饭分给我。我说,没事,我吃饱了。
抬起头时,我看到两个妹妹的脸上满是灰土,她俩就在赵辛庄住,在别人家借住,我却一天没去看她们,我这个当哥的也……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有个雷炸响了,轰的一下。这才想起,早起,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的时候,我爸妈就让我去借宿的人家,看看两个妹妹,我却因为扒救别人,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好在,两个妹妹现在平平安安的。
是啊,平平安安的就好,平安即是福。
想到这里,我眼里竟有两串泪水,掉在了端着的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