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河里堵住河道的死尸
和中弹身亡的现金保管
在我的记忆中,1976年前后,正是农业学大寨轰轰烈烈开展的关键时期。如果你让我拿出事实,提供佐证的话,我给你举出以下三个例子:
第一,1975年年初,我从唐山丰南农业银行营业所调往稻地公社任公安特派员。从1976年4月份开始,参加了公安系统为期两个月的业务学习,学习的目的,是为农业学大寨保驾护航。
第二,那时当领导的因私请假,上级根本就不批的,再紧急也不行。
比如说,当时,稻地公社书记阎印奎家中90岁的老母亲病重,向县委书记请假,就没有被批准。
后来,阎书记的家人多次催他回去,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宣布由副书记付爱文同志主持工作,自己骑自行车回家,先去看望病危的老母亲去了。
书记走了,我们也就轻松多了。到快下班的时候,我骑上自行车,鬼使神差般赶回了老家黄各庄。
第三,不分时点、地点,有了最新要求和任务,就要马上落实。
7月27日凌晨三点半左右,大队里的广播喇叭先是哇哇的响了挺长时间的杂音,后来又是一阵咳嗽声,最后才是具体要求:催促社员们到马上到地里施肥、抢荒。
我被喇叭声吵醒,嘟嘟囔囔的骂了一句神经病,翻了个身,刚想接着做那个没做完的梦,就听到整个房子轰隆隆的响了起来,窗户、门,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
我嗖的一下跳起来,对睡在身边的老婆说:“地震了,快起来。”
老婆抱起闺女,我抄起儿子,快速从堂屋跑到了屋外。
刹那间,三间正房就像一个喝多了的醉汉,在眼神迷离,脚步踉跄之后,终于站立不稳,咣的一下,彻底倒了下去。
我想把孩子放在地下,却突然感到脚下一片冰凉。院子里汪起了一层水,有的地方还在冒泡,显然是从地下翻上来的水,四周还闪着骇人的蓝光。
我吓的有点不知所措,抱着孩子蹲了下去。此时,整个村庄一片死寂。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开始有哭喊声传来。
扒救出了左邻右舍,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我骑自行车赶回稻地公社。
站在稻地公社没有围墙的“院子”里,可视范围内,除了几十米远处的几棵树外,整个都是废墟。
副书记郑东昌脸色惨白的躺在一张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郑东昌是滦南县柏各庄农场的老家。
“老郑怎么了?”我走上前去,和他打了个招呼,见没一丝反应,就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发现竟没有一点气息。
匆匆走过来的副书记付爱文见状,冲我摇了摇头。老付头上砸了个大包,胳膊上还划了一道大口子,此刻见到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又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就站在那里拍了两下脑袋。
“对了,晓舟,你马上安排个民兵,到阎书记家里,看看他怎么样了,顺便看一下阎书记的老母亲。”
完成了付书记交给的任务,我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东西两面山墙全都砸在床铺上,桌子上的办公用品全部被砸得稀烂,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打开了,里面的一把手枪,就那么明晃晃的折射着阳光。
我赶紧把枪和重要文件收拾好。
院子里还躺着一个叫小谢的年轻人,他是县水利局工作组成员,我上前摸了摸还有气息,就把他抱起来,放到一个石桌上,找了两片四环素给他吃下去,又弄了块塑料布盖在他身上。神奇的是,两天后,小谢竟然起死回生了。
震后,稻地公社的办公地点改在了公社的粮库。我的任务是维持好治安。为此,我组建了由12位民兵组成的执勤小分队,分别把守商店、储蓄所等重点部位。
7月29日上午,我正在大街上巡逻,民兵万正非匆匆跑来向我报告:“董主任,出大事了,你快去看看吧,现金保管中枪了!”
我和小万匆匆赶到公社西北角的一个大队,小万一边跑一边向我汇报情况。
在离大队部几十米远的地方,围了一群人。我分开人群,见里面躺着的是该大队的一个现金保管老刘。老刘蜷缩着身子,小腹下流了一摊血。
我赶紧让人找来大队的赤脚医生,给这位现金保管进行了紧急包扎抢救。
我站起身,走向那个脸色有点惨白的民兵连长:“到底是咋回事,赶快把情况和我说说。”
听了民兵连长的陈述,再和小万向我汇报的情况核对了一下,事实基本就清楚了,我安排小万马上把情况分别报告给公社和公安局的有关领导。
原来,大地震把该大队的饲养处也给震倒了,三十头牛在街上乱跑。
巡逻的民兵连长安排人找回了二十九头,就差一头没找到,他就挨家挨户的查。
查到现金保管家的时候,看到他家,恰好就拴了一头牛,还有一盆水、一条绳子和一把刀。
民兵连长说,你作为现金保管,胆敢侵吞公家财物。
现金保管说,牛跑到我家来,我是帮着照看一下,过两天等饲养处建好了,就送回去。
民兵连长说,你拴就拴了,拿出刀和绳子来,分明是想把牛杀了吃肉。
现金保管说,我家有把刀咋了,你家就没刀了?你咋能证明我要杀牛呢?你有啥证据?
两人说着就吵了起来,就动了手。
民兵连长情急之下,端起53式冲锋枪,就把一排子弹扫了出去,子弹扫在了现金保管的下身。
现金保管因失血过多,死了。
后来,公安局安排人,给现金保管做了尸检,打人的民兵连长被判处了有期徒刑。
除了这件事外,社会秩序还是非常稳定的,从29日这天起,天空中就有飞机嗡嗡的飞过,有空投各种食品的,还有喷药消毒的。
很多人都说唐山、丰南特大地震的惨烈,并举出很多的例子和场景来证明。要说起惨烈这件事,恐怕没有人能比得过我见到的场景。
地震过去都快五十年了,尽管我始终也不想再面对那些画面,但它们,还是偶尔跑进我的梦里,让我的心为之震颤,为之悲痛,让我醒来后的很长时间里,眼睛都直勾勾的。
我有时候想,这些场景都在我梦里,是我想像出来的,不是真实的,但,一幅幅画面却深深的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它一次次的提醒我,不能自欺欺人。
我们稻地公社离陡河很近。陡河上有两座大桥,一座老桥,一座新桥。老桥因地震断成了三截棍,新桥也七扭八歪的,河床上有很长的一段陷落,形成了两米多宽的深沟。
开始时,唐山遇难尸体无法处理,都堆在了三角地(此地离稻地镇很近),堆满了,就往沟里卸。
还有一部分是送医的途中,人就没了。当时,又没有跟车的家属,为了赶时间抢救伤者,只能把死者从车上抬下来,放到路边。
放到路边的尸体,就免不了雨水冲,跑出来的猪、狗,就开始撕咬尸体,有些尸体就到了河里。
太多尸体,太多没有衣服遮掩的尸体,让人无法直视。
开始,我们也曾组织小分队,从陡河里把尸体打捞上来,就地掩埋,但以后越来越多,陡河河道都一度被堵死,放眼望去,满河道漂的都是死尸。
因此,只好又安排了40人,河道东西两岸各20人,拿挠钩(长木杆上,安一个铁钩子)分流,能流走的就顺流而下,实在流不走的就拉上来,找个地方埋掉。
我们公社有四名养殖员、水利员,到唐山的一个医院住院,砸死在了那里,连尸体都没找到。供销社有一个40多岁的职工,平时的工作是养猪,地震把这个人砸截瘫了,家里就他一个人,多次绝食不成,后来服药自杀了……
大灾面前,给我感触最深的是党的坚强领导。
8月5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永贵和谢静宜同志,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到我们灾区来慰问。
陈永贵副总理和电视上一样,戴着一顶草帽,肩膀上搭一条白手巾。他们来到稻地粮库,当时我就在他们身边。
工委书记李云汉砸坏了一条腿,拄着拐棍向中央领导汇报。
陈永贵副总理带来的医疗队,在粮库北门外搭了帐篷,为受伤的群众们打麻药、做手术,危重病号抬上他们开来的解放卡车,送到唐山机场转外地治疗。
地震半个月后,公社对人员伤亡情况进行了统计:全公社死亡人数,占全部人口的21%,伤残人数为30%,灾难最重的是孙家楼、桥东和桥西大队。
好在,有党中央的亲切关怀和全国各地的大力支持,我们才得以度过这场劫难。
被退回去的捐款和
一辆跑坏轮胎的长江摩托车
“东兴,你家里咋样啊?”
“我家情况还不错,死了一口,我的一个孩子。”
“这电影院都倒了,成废墟了,放电影的机器也都扒走了,领导还让咱们到这里搞震救灾,救哪门子灾啊?”
“领导让咱干啥,咱就干啥呗。”
“我听说县救灾指挥部在物资局那儿,要不,我去那里看看,要顶帐篷搬过来,咱俩在这,也好有个落脚地啊。”
“你说的也是,要顶帐篷,来个人啥的,也方便。”
“那你就先在这里守着,老陈我去去便归。”
以上,是我和我的文教局同事于东兴的对话。
县物资局的大门也震塌了,不过,是全部倒向了一边,门口的地基下,露出擀面棍那么粗的钢筋。
院里收拾的整整齐齐的,最南面是救灾解放军官兵的驻地,接近大门正中的帐篷,就是县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办公地点。
我进去的时候,正赶上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耿凤一走出来。耿主任是原来县生产指挥部负责人。
“得顺,你上这里干啥来了?”
“报告耿主任,我们局领导,把我安排到电影院抗震救灾,那里连个帐篷都没有,想和主任申请,请主任大笔一挥,给我批顶帐篷。”
“帐篷倒是小事,只是现在我手下正缺个跑腿的,你到我们这里来吧。”
“耿主任您这里的庙忒大了,我这尊小佛进来,肯定不合适。”
“少和我耍贫嘴,我说你合适,你就合适,你就到指挥部办公室来,专门负责和省前指对接,负责协调物资吧。”
“领导,这真不行,我们领导安排我在电影那值守。”
“我和你们领导说,走,咱们这就和你们领导请示去。”
耿主任说到做到,让我骑着摩托车带着他,风一样的赶到了文教局。
沟通的结果自然是一路绿灯,前后没有二十分钟的功夫,我就摇身一变,变成了“县前指”的人了。
当天上午,我骑摩托车,带着县民政局的张建勋,到“省前指”(河北省唐山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汇报情况了。
省前指的办公地点在唐山机场,整个灾区的物资都由这里进行分配。
我们的第一站是省前指物资组,到物资组领取救灾物资分配清单,拿着清单到交通组安排车辆,把车队带到转运站装车,然后把救灾物资运到丰南,或直接转运到各个工委、公社。
转运站在丰润火车站。丰润火车站离唐山站还有三十公里,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原因是唐山和丰南的火车站,因地震受损严重,还在抢修中。
今天,我们俩的任务是运送十车皮的木杆。
我和张建勋拿着物资分配清单到交通组安排车辆,再带着五十辆挂斗车,赶到丰润火车站,转眼间就到中午了。
货场上装卸工人还没来得及吃饭,就又赶上我们这个“大活”,任务紧急,不得不抓紧干,所以,每辆车装的木杆,就显得分量不足。
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等那个高个子的队长示意装好的时候,我快步向他跑了过去。
“老哥,我们丰南是震中,老百姓等着震后用木杆盖简易房呢,您看,还有这么多木杆呢,再给我们装点吧。”
“你们的木杆装完了,就这么多,赶紧走吧,我们还没吃中午饭呢。”
“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可这十车皮的木杆,我们也得带足了啊,要不,回去也不好交待啊。”
“谁说没给你们装足,你说话要有根据。”
“老哥,这十车皮的木杆,多少份量,你老弟我还是知道的,”说着,我拿着清单在他眼前晃了晃,附在他耳边说,“这一车皮的木杆,可以装五十吨,咱就是装得不太实,也得有四十吨吧,要是差的多了,让领导知道了,也不好说啊。”
高个子队长愣了一下,随后,又朝他身后一百多名装卸工挥了挥手,示意继续装。
回到县里,我们俩把情况反映给耿主任,耿主任又和县领导进行了专题汇报。
县领导也很发愁。当时,各单位死伤人员太多,力量明显不足。后来,领导们终于想出了个好办法,从丰南煤矿抽调了五十名煤矿工人,进驻丰润火车站,专门负责本县的物资装运。
来自全国各地的物资源源不断,种类也非常齐全,但就是搁不住算账,一算账,就把东西“算少了”。
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
比如,有一次,省前指一次性分配给我县80吨饼干,八十吨,解放轻卡,一车也就是拉2.5吨,一共要拉32车。
但地震前,丰南人口是44万,减去震亡的4万人,还有40万人,平均一下,每人才能分四两的饼干,这样一算,就显得太少了。
正当全县人民紧锣密鼓的抢建过冬的简易房时,我们和省前指之间却产生了一场误会,以至于差点影响了老百姓的安全过冬。
8月底的一天,还是我和张建勋两人,去省前指联系过冬简易房材料。
谁知,对方一位处长一脸严肃的告诉我们:“从今天开始,搭建越冬简易房的各种材料,没有你们丰南的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丰南简易房才刚刚开始建啊。”
“你们的进度显示,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了,扣去你们自力更生的,当然就没有你们的了”
“这是谁报的?”我们当时又气又急。
“有人反馈给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先不要急,回去再好好计算一下。”
等我们匆匆忙忙赶回去向李佐光县长汇报完情况后,老人家睿智的一笑,说:“有些人整天坐在办公室,为了邀功,望着天花板就能出数字,咱们先不要纠结这个问题了,先把真实的数字核实清楚,看看到底还有多少没有完成,给省前指的数字的形成报告,派专人送过去。”
没过几天,错误数字就纠正了。同时,胥各庄火车站也已经可以启用,上级批准其成为转运站,这样,来自全国各地的物资就可以直达我县,各个公社都可以直接到转运站提取物资,大大提高了物资运送效率。
在收到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援的同时,我们还收到了全国各地群众自发的捐款。
为了彰显灾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县领导决定,只接收物资,不接受捐款,也就是说,由县民政局负责,把所有收到的捐款,再按原渠道全部退还回去,同时,再附一一封感谢信。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有点不解的问张建勋:“捐款人留下真实姓名的还好说,很多写了个笔名,比如,解为民,解爱民,这些怎么往回退呢?”
张建勋说:“这个也好办,汇款单上有汇款的邮局,我们把钱退还给汇款邮局,再由他们想法办退还给汇款人。”
“要是他们也找不到实际汇款人呢?”
“那就只能上缴当地国库了。”
此外,还有全国各地的很多人,有写信要求到这里贡献力量的,有直接赶过来,要求参加搞震救灾的等等,所有这些要求都被婉拒。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灾区群众有自力更生的精神和能力。
据事后统计,我们指挥部共接收来自全国各地的救灾物资27128吨,所有这些物资,共折合人民币1250.6万元。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跑上跑下,就靠着一辆长江摩托车来“打天下”,在此期间,我跑废了两条摩托车轮胎,跑坏了一双解放牌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