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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着火的发电机和

变成温泉的大水坑

那个年月,电视机还没有进入到普通家庭,晚上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看电影了。

电影不是每天都有,半个月能排上一场就算不错。排上了,还不一定安排到几点。一般都是跑片,就是两个人,骑个自行车,驮着胶片,在一个村放映完了,匆匆忙赶到下一个村。

我们村是唐山丰南西葛镇的西葛村,村北面一里地远的地方是刘各庄村,因此,和在一个村差不多。

1976年7月27日晚上,刘各庄村演电影,我们去那里看。

事有不巧,那天晚上却停电了。好在,是丰南电影放映队放的电影,他们知道农村经常停电,就自带发电机。

可谁知道有了发电机,却打不着火。一个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小伙子鼓捣了十来分钟也不行,急得满头大汗。

后来,大伙等得不耐烦了,人群中响起了口哨和起哄声。“白衬衣”叭的一下,扔了手中的摇把,显然,他是被起哄声给弄烦了。

不一会,人群中就响起一阵骂声:“刚才,是谁起哄来着,起哄管用吗,还他妈想看不?想看就把嘴闭上,老老实实的,你以为人家刘工愿意带队来?是我请来的。”

三队队长老范,挤出人群,站到前面,一脸的严肃。

“刘工,先别急,咱先抽根烟再说,”老范从大裤头兜里摸出一盒大前门来,抽出一枝,满脸堆笑得双手递给刘工,一转头,又是一脸的严肃,“巧玉,赶紧把蒲扇拿来,一点眼里见没有,没看刘工热了么?”

巧玉是那个村的第一美女,当时挺多小伙子追她。巧玉站起身,带着一张如画的笑脸,在刘工身边轻轻摇起了蒲扇。

原定七点钟开始的电影《英雄儿女》,一直弄到晚上九点钟还没开始。大伙反正也没啥事,就坐在板凳上扯闲篇儿。

后来,终于打着了火,但也是断断续续的,演一会,停一会,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勉强放完。事后很多人都说,当时,之所以打不着火,很可能和地震前,地磁力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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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刘各庄赶回来,天气还是那么热,反正也睡不着觉,我就和四五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到我们村南面的大坑里洗澡。

大坑的面积有五十多亩,是原来建砖厂取土形成的。水坑里的水并不多,平均深度一米,人站到水里,也就到齐腰深的样子。

四五个人,脱得精光,下到水里,才发现有不对的地方。

“佳林哥,今天真是怪了,中午吃完凉面,我还到这里泡澡着,那时候的水,也就是到腰这块,现在涨了这么多?”

小春跳到水中,冲着还站在岸边的佳林喊道。

“不可能,你瞎说啥,这才半天时间,又没下雨,哪能多这么多水,”李佳林边嚷嚷,边慢悠悠的向水坑中间划去,“哎,哎,还真是哈,水都到脖子……”,话还没说完,李佳林脚下一滑,就喝了一大口水。

“你们发现没,这水还有甜味了,不光甜,还有热乎乎的,”李佳林站起身,把嘴里的水噗的吐了出来。

我当时才十五岁,还算孩子。家长早就给我下了死命令,坚决不让我到河里洗澡,因此,我只能站在岸边,眼馋的看着他们洗。

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他们几个洗完了,我们就一起说说笑笑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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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好像真的要下雨了,不停的在打闪,却没有雷声响起,闪电的样子也很奇怪,有绿色的、蓝色的,偶尔是白色的,极亮极亮。

闪电的位置和平常也不太一样,几乎都是离地面很近的横纹,就好像有个巨人站在天幕外,而整个天幕,就是一张巨大的复写纸,巨人就在复写纸外面,一道道的划来划去。

地震之后,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闪电,是多彩的地光。

我是被地震震醒的,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外跑,没用两秒钟,就冲到院子里。

我家的院子很大,大概有两亩多的样子,这么大的面积也不能闲着,就种上了旱烟叶。

此刻,旱烟地里都是水,水温就像凉白开,不凉,也不太热。我当时就在想,这也没有下雨,水是哪来的呢?

后来,天亮时才发现,半亩的旱烟地,已经到处是横的竖的裂纹,就像有人在上面打了格子,有的裂纹有将近一尺宽。

有裂纹的地方,并没有往上喷水。向上喷水的地方,都是一些细的孔洞,水和白沙子一块往外翻,就像泉眼一样,旱烟地里的水,都是从泉眼里冒出来的。

后来发现,村西面的大道旁,有好几条两米多宽的大裂纹,人趴在旁边往下看,根本就看不清底下有什么。

至于一些窄一点的裂纹,那就更是随处可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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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上六点钟开始,天就下大雨。到了九点多的时候,雨水把所有裂纹都填平了,那些从地下往上翻沙子、翻水的地方,仍旧一刻不停的在往上翻,一直翻到7月30日晚上才停止。

每个向上翻东西的泉眼,都留下了脸盆那么大的一个圆圈,圆圈的四周,就是一尺多高的白沙包,看起来非常可爱,直到现在,那些泉眼的位置还很容易就能找到。

从28日上午10点开始,村里的各大队,组织人员往村西头打谷场上的麦秸垛集合。

当时,全村16个生产队都把麦子收完了,夏种也已经结束。每个生产队,堆一个大的麦秸垛。我们生产队的那个,有两三米高,占地两亩多。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所有在震中的幸存者,都已在麦秸垛集合完毕。

麦秸垛上面,受伤的社员躺着,老人、妇女、孩子坐着,壮劳力站着,头上顶的是生产队集中发放的苫布。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也没有饭吃,就那么静静的看着雨,从人们的表情中,你根本看不出悲伤,家家户户都有伤亡,心理上,也就扯平了。想不开也没有任何办法,日子总还是要一天天的往下过的。

雨,不停的从天上落下来,水不停的从地下翻上来,两处并在一处,慢慢的把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汪洋。

有水,有阳光,就有了蛙声。一片接一片的。后来,聪明的人们还总结出了规律:啥时候青蛙们唱得起劲,那就说明是安全的;啥时候蛙声突然停了,那就说明余震马上就到。

28日晚上七点多的时候,蛙声就莫名其妙的停了。紧接着,余震就从地心方向,波浪一般的蔓延开来,把地面上一尺多深的水,一下子打到两三米高的麦秸垛上,同时,把站在麦秸垛上顶着苫布的人都给晃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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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日下午五点多,一架直升机由西北向东南方向,蜻蜓一般的飞过。飞机飞得很低,人们坐在麦秸垛上,都能真真切切的看到驾驶室的舷窗。

后来,有人说,那是中央安排查看灾情的飞机。

30日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有一个医疗小分队进驻入西葛中学操场,很快搭起了绿色帐篷,据说是沈阳军区的医疗队。

伤员就潮水般的涌到了那里,但很快又有一些人被抬了回来。因为,很多重伤员,那里根本就不能收治,只能等着转到外地去。

7月31日,医疗队安排了一辆车往唐山机场运送伤员。但伤员太多了,运不过来。

8月1日,村里开始安排社员,到田里,把跑了的牛牵回来,套上牛车,往外转运伤员。从8月2日开始,所有伤员全部送往天津火车站,由那里转往外地。

后来,村里大部分伤员都被转移到了济南铁路医院。我们村孙福江的老婆,地震中胳膊和锁骨都被砸断,转走时还有孕在身,在济南铁路医院那治好了病,还生了个大儿子,儿子被那里的医生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铁生。

后来统计,我们整个村3000人,死亡413人,有200多人转到外地治疗,全村75%的房屋倒塌。

地震10天后,雨没有了,水也不翻了,家里也能进人了,社员们才从麦秸垛上下来,结束了终生难忘的集体生活,回到自己的家中。

日子还要继续,生活也像流水账一样,天天都要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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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手表的男子、喝汽油的医生

和犯“盗窃汽车”罪的小林

地震的时候,我正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想拉肚子,后面却总有一只大黑狗追着我。我已经跑了好几里路了,它一直紧追不舍,没办法,憋不住了。我想到有狗怕猫腰这个说法,正好蹲下去解决一下,大黑狗吓跑了正好,不跑,也顾不上了,我就再站起来,和它拼了。

正在我刚刚蹲下去的一刹那,听到父亲和母亲喊我的名字,就一下子醒了。

醒了就想拉灯绳,但却转不动身子。房子塌了下来,身边没有活动的空间。后来,我双手用力搬住炕沿,一点点的挤到地下,那里有火炕和残墙支撑,有一定的活动空间。

我隐约听到侄子大江低沉的哭声。情急之下,我开始徒手扒压在炕沿上被震碎的屋顶。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看见门口北面透出来一点光亮,就顺着光亮一点点的爬到堂屋,又顺堂屋北面的空隙爬到了院子里。

此时,外面已经能看清东西了。视野里的房屋全部倒塌。房子西边的道路上,有七八眼带着沙子的水柱喷出,每个水柱有一丈多高。

姐姐被刨出时蜷缩着上半身,炕面塌了下去。我和父亲把她抬出来,脸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我想给她做人工呼吸,但用手按压她胸口时,感觉胸腔那里没有了任何支撑,只好作罢。

侄子大江被抬出来时,前额上满是斑点,死于窒息。

在从地下喷出的水柱周围,形成了一片片小的沙堆,最大的直径15米,高2米,小一点的直径1米,高度大概20——30厘米,每隔几米就有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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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丰南小集公社的电影放映员,震后的工作变为电工,确保发电机的正常运转,为小集医院提供照明。

小集医院当时条件非常简陋,没有X光机、透视机,只能给伤员进行简单处理,打止痛针、开消炎药,包扎一下伤口,也就相当于一个大的诊所。

8月2日上午,石家庄医疗队进驻到小集镇,医疗队带来了一台四冲程发电机,管理发电机的,是石家庄电影公司的一位姓李的师傅,我们是一个系统的,很快就混熟了。我们俩白天、夜间轮流值班,确保抢救室正常用电。

伤员们都聚集在一起,有的转运根本来不及,需要立即手术。因此,医疗队做手术的医生们是最辛苦的,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压力非常大。

8月3日下午,一位主治医师在做完一台手术后,太渴,情急之中,抱起地上的一个大塑料桶,扬起脖子就灌了几口。

那是我们发电机用的汽油桶。那位医生因为喝了汽油又洗胃,又导泻啥的。公社领导因为这个事,把我叫了去,关起门来,把我臭骂了有十分钟,后来,还对这件事进行了专门调查,定性为破坏抗震救灾恶性事件。

不过,很快不了了之了,原因是那天值班的是石家庄电影公司的李师傅,李师傅也是医疗队组成人员,没办法再追究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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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上午,上级通知,所有重伤伤员全部转到外地治疗。护送任务交给了我和公社武装助理王俊昌。

为了确保安全,给我也配了一把手枪。一共四辆卡车。公路上到处都是开裂的地方,加之卡车上拉的又是伤员,因此,车开得很慢,完全称得上是龟速。

我们早上八点从公社操场出发,中午十一点才进入唐山市区。

市区的街道两侧都堆满清理出来的废墟,隔个三五十米,就摆着几具尸体。

随着卡车的缓慢前行,我坐在驾驶室里,一个个的数着道路右侧的尸体,数到84个的时候,汽车拐了个急弯,就没再数下去。

尸体旁边留出的空地上,一些人架起砖石,生火做饭,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一股浓浓的腥臭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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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第五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民兵小分队巡逻期间,经过一片玉米地,有一个姓田的民兵昨天刚领了一杆冲锋枪,就和队长说,想试试枪好不好使。

队长说,反正也是在野地里,挺安全的,试吧。

民兵端起枪,打出两发子弹,第一枪打出去没啥反应,第二枪过后,对面的玉米地里就响起了吼叫声。

原来,柳河村的一位妇女地震中腿被砸伤,等着盼着,终于等来了医疗队。那天下午,丈夫杜某赶着牛车,送老婆到小集医疗点。

民兵试枪的时候,牛车在另一条道上,中间就隔了一块玉米地。非常凑巧,第一枪把牛车的车辕子打了个眼儿,第二枪打中了赶牛车丈夫的前胸。

五个民兵赶着牛车,把夫妻俩送到医疗点。杜某在被抢救了十个小时后,还是没能保住性命。事后,开枪的田某被逮捕关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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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第二天,社会治安管理就走上了正轨。我往唐山送伤员的时候,亲眼看见有的电线杆上用铁丝绑着人,被绑人脖子上还挂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哄抢物资分子。

我认识康各庄的一个知青张某,家是唐山市里的。

地震发生后,张某赶到家里,发现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部震亡。后来,张某到一家手表经销店找他姐夫,姐夫也被砸死了。

张某看到倒塌的手表店里,还有很多手表,盗心顿起,装了满满的一书包手表返回康各庄。路过常各庄的时候,觉得太累了,抢了路上一位老农的马,想骑马往回赶。

巧合的是,过了没有两分钟,就从后面开过来了一辆吉普车,老农拦住吉普车说了情况。

吉普车追上张某,车上跳下来两个人,也没说话,也没拦马,抬手朝张某就是一枪。

张某大腿中枪,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顾不上疼痛,逃进了玉米地。两个人也没有追张某,把马交还给老农,开车走了。

后来,巡逻的民兵发现了受伤的张某,就问他,是怎么受的伤,张某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民兵看到了张某背包里的手表,就把他上交给了治安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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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各项治安管理政策和措施应该从严执行,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从实际情况看,存在明显偏左的倾向。

我家对门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叫小林,刚从部队复员回来。

小林的二哥原来是某空军飞行员。在一次执行跳伞任务时,脊椎骨摔断了,转业后安排在唐山机车车辆厂当干部。

后来,在小林二哥在大地震中被砸成重伤。小林赶到唐山机车车辆厂,看见生命垂危的二哥,心情十分焦急,就跑到厂子外面,想拦辆车。

小林发现路边正停着一辆212吉普车,车上没人,就按了几声喇叭,也没人理他。

情急之下,小林开车把他二哥送到唐山机场。中途,人就死了,小林又开车把他二哥拉回小集埋了,然后,把车送回原地。

谁知,在原地等待他的是开滦保卫科的民警,民警不听任何解释,把小林抓了起来,后来,以盗窃汽车罪正式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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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小集公社接收的救灾物资,集中在唐柏路的一个农机修造站管理,安保工作由修造站两名门卫负责。

8月5日上午,开始给各村分发第一批物资,都是饼干、蛋糕等各种食品。

门卫老蒋头看到用绿布包着的军用压缩饼干挺好奇,加上早起还没吃饭,就撕开包装袋吃了一块。

正巧,被当时在场的公社书记发现了,公社书记批了老蒋头几句,还气不过,拨出手枪就要开枪,老蒋头吓得跪地求饶,又赶过来几个人,苦苦劝解,公社书记收了枪,老蒋头这才躲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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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秋天,是个充满热血,战天斗地的秋天。

在迅速止住震后“失血”的“伤口”后,各种各样的工作任务铺天盖地而来:农田里翻起来的大大小小的沙包,要清理,电路要重架,机井要重打,道路要铺整,庄稼还要及时收上来。

别的不说,光组织工作就需要大量的人员。为此,公社按区划片,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工作组,各工作组分包不同的村庄大队。

各片区纷纷在农田里搭起帐篷,秋收的田野里到处是红旗,地头上插着用木板制成的标语:人定胜天,抗震救灾,灾区人民有志气,泰山压顶腰不弯等等。

重建家园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各种会战,如收秋种麦会战、农田基本建设会战等纷纷打响。

我记得还有高人编了顺口溜,鼓舞大伙的斗志:早晨上班带午饭,中午上班带手电,没有照明摸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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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我们公社安排放映的第一场电影选在柳河大队。

柳河大队不但是全县的样板村,就是在整个唐山地区,都是响当当的存在。当年,大队党支部书记周仕政,到北京参加了国庆典礼,还受到过毛主席的亲切接见。

从北京回来后,周仕政书记兼任丰南县革命委员会常委,县委工作队常驻该村。

当时,下村放电影最大的问题是出行困难。

土路上到处是裂缝和坑坑洼洼的积水,只能用自行车驮着设备,人推着车走。

村里没有住的地方,每天放映完成后,不论多晚,都要赶回到公社那间席棚子里住。

有一天,夜里往回走的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推着自行车,一个不小心,就被绊了个跟头。爬起来,打开手电筒一看,原来前面是一头被砸死的大黑牛,牛肚子早就烂了,弄了我一身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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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冬天,小集公社分到了新疆支援的二百匹伊犁马。父亲年轻时贩卖过马匹,被选中,当上了“牧马人”。

一个雪后的清晨,天光还没有放亮,父亲把我叫起来,让我和他一起去河套里放马。

宽阔的沙河河道里,白雪一望无际。

二百匹黑色、红色的伊犁马走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夺目。父亲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走在前面。

阳光钻出了地平线。父亲吐出一缕旱烟,左手一抬缰绳,枣红马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四蹄刨起的雪,立刻飞扬起来。

阳光下,父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马鞭清脆的响声,在广袤雪地上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