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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主任陆大海对我说

你就是看到阎王爷,你也得从了我

北方的天气冷的太快。

11月初,我家简易房前的那条巷子,就堆满了煤,有块煤,有面煤,占了巷子一多半空间。推自行车都过不去,只能搬着,右手一抬,车轱辘还会不经意间,把煤带到脚面上来。

终于,走到了巷子的最深处,摸出钥匙,刚想开门,厂子后勤科的何进军快步走了上来:“兰英姐,大同块都放在最东头了,你还看看去不?”

我一愣,暗想,我啥时候和他要大同块了,那得多少钱一吨?

我一迟疑的空,何进军就笑了:“陆主任提前没和你说吧?是这样,今天上午,陆主任找我,让我找辆车,从煤建公司那儿,给你家拉两吨大同块,这不,正赶上你回来了,寻思着,让你验收一下。”

“那谢谢你啊,进军,明天,我找陆主任,问问他多少钱一吨,我和他结账吧。”

“就两吨煤的事,小事一桩,那么大的主任,还会和你要钱?”何进军说着,狡黠的冲我眨了眨眼,带着那个开车的司机,匆匆离开了。

两天后的中午,我在车间里加了一会班,到锅炉房蒸箱取饭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一个人了。蒸箱的铝合金门,大敞四开,水蒸汽还在丝丝的向上翻着。

我从最上层取出饭盒,转身想往回走之际,一个黑影在我眼前闪过,只觉得两只肩膀,瞬间被一双大手死死箝住,很快被拖拽着,到了蒸箱的后面。

紧接着,一张硕大的光头慢慢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略显紧凑的呼吸和一张混合着烟臭的嘴:“兰英,你可来了,想死你哥了……”

我想向后闪身,头却一下子碰到墙上。与此同时,肩膀上的两只手不知道啥时候,一下子交换了位置,一只手紧紧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从下面,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胸。

我浑身一颤,瞬间僵住了。陆大海黑硬的胡茬狠狠的划了一下我的左腮,嘴就堵在了我的嘴上。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想去抻陆大海在我胸前游走的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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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大手就像一条巨蟒,在我胸前慢慢的游了一会,又掉头向下,坚定的向着我的小腹划去。

我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瞬间击中全身。

我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向前的抵抗,慢慢的,整个后背都靠到了墙上。

我闭着眼睛,但,眼前却分明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也许是春天到了吧,空气中有一点点潮湿,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

我有些困了,想慢慢的躺在草地上,却看到对面的花丛里,慢慢坐起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瘦高个,眼睛不大,戴个眼镜。

那不是我丈夫张平吗?你怎么到这里了?我轻声的问他,他不答话,只是微笑着向我慢慢走来……

梦,就在那一刻清醒了。

我使劲拱陆大海的双手,拱不动,就用右脚狠命踩他的脚,他仍一动不动。情急之下,我只能死死的咬住那条一直在我嘴里盘旋的舌头。

“啊,啊,兰……英……,你咋这狠?”

陆大海疼得脸在瞬间扭曲了。

“不行,陆大海,你真的不能这样,刚才,我看见张平了。”

“张平?你看见张平了?开啥玩笑,他被砸死快仨月啦。”

“对,就是他,我看到他了,我的眼前全是他。”

“瞎说啥呢,今天,你就是说,你看见了十八层地狱里的阎王爷,你也得从了你哥,”说着,陆大海吐出一口血丝,又要冲过来。

“你他妈混蛋,陆大海。”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饭盒,朝陆大海的脑袋狠狠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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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五七”,我给张平烧的纸

都是我写给他的信

地震那年,我34岁,在唐山机械车床厂当女工。

1976年7月27日晚上,我把4岁的女儿少玉安顿在小床里,慢慢的躺在丈夫张平身边。

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是感到一阵阵莫名其妙的胸闷,好像总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

结婚后,我习惯睡在床铺里手靠墙的位置,这样,也许是为了一种安全感吧。

此刻,我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小英,要不你睡外边,我睡里边吧,外边凉快一点。”

“我怕在外面,有风,吹着脑袋。”

“这么热的天儿,哪来的风?等后半夜要是起风了,我就把窗户关上,也省得你到时候再起来,关窗户了。”

“那,我就和你换换位置,看看睡得踏实不,不过,你得想着,关窗户的时候,别碰到那盆茶花。”

那盆茶花是一个月前,车间的玉萍姐送我的。前几天刚开花,白色的,特别好看。

前后不到二十秒,我和丈夫张平交换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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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位置后,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张平也是,以至于后来地动山摇之时,我还以为是在梦里。

那时候,就是觉得坐上了一条在海浪里跳跃的小舢板,直到我一下子被甩到床下,头重重的磕到地上,才真正醒了过来。

头顶的房梁在响了几声后,一下子扑向我们,砖头瓦砾,就像雨点一样,噼里啪啦的打下来。

我想喊:张平、少玉,却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孩子在一个劲的哭,我却一点也动不了。

张平,你难道还没睡醒吗?

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迅速被一股不祥的预感所取代。

我是在三个小时后,被赶来的邻居扒出来的。

先扒出来的,是我们的女儿少玉。我的左肩胛被砸裂,整个手臂一点都抬不起来了。

我用右手拼命的往外扔砖头、石块。

邻居家一个叫端成的小伙子盯了我一会,轻轻在我耳边说:“嫂子,你受伤了,先别扒了,刚才,我们在扒你的时候,看见我大哥的脑袋,都,被,砸扁了……

我觉得端成好像在讲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我怎么就一下子晕了过去呢?

我的父母,还有张平的父母,都在这场天灾中遇难。张平比我小一岁,在供电公司上班。

结婚五年多,他时时刻刻在照顾我。婚后,每次刷牙前,都是他提前为我挤好牙膏,打好水。我好几次开玩笑的对他说,要不,你干脆替我把牙也刷了吧。

每过一个“五七”,我都要在张平坟前烧几大捆火纸,我觉得,那就是我给张平写的一封封信,烧的多,就写的多。还有,天冷的时候,他那里肯定也冷,多给他填几件棉衣也好啊。

火苗好几次烧了我的手,也感觉不到很疼,我把火纸一捆捆的扔到火苗里,站起身,直直的盯着漫天飞舞的纸灰。

我在想,老天啊,我想问问你,我前世到底是干啥的呢?我干了啥,才会欠你这么多呢?要不是我欠你这么多,你咋这么狠的惩罚我呢?你让我先走不好吗?让我先走,我也好在天上还你的欠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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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当天晚上

我看见前夫张平,推门走了进来

地震后,厂里的托儿所还没有恢复,白天,我就把少玉托付给东隔壁的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是主动找到我的,她三个孩子,全部震亡。

少玉失去父亲后,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两只小胳膊把我搂得紧紧的。

一切都在走上正轨。我周围的人,特别是厂子里的一些失去了“另一半”的人,纷纷在重新“排列组合”,滋生出新的家庭。

班上的一些女工友也问我,问我,咋还不找?

后来,车间里的玉萍姐,干脆替陆大海说起了媒,我不想夫妻二人白天、晚上,都在一起耳鬓厮磨,和陆大海在一起,我也没有半点的安全感。

一个月后,玉萍姐又给我介绍了一下叫刘殿凯的男人,在商业系统上班,比我大五岁,带一个12岁的男孩。

刘殿凯看起来有点老相,但却挺踏实。见了两次面,每次到我家里来,刘殿凯都要给少玉带些糖果点心之类的东西来,少玉很喜欢他。

玉萍姐后来催了我几次,说,要是没啥意见,就把证办了吧,家里缺个男人,日子也不好过,我就点了头。

相处了三个月,我们俩在单位开了介绍信,在街道办了结婚手续,晚上一起吃了顿面条,刘殿凯就把行李搬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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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夫妻也是夫妻。

等两个孩子都睡了觉,都快十一点了。我和刘殿凯坐在床上,看着他,感到十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

他尴尬的冲我笑了笑,我想到,毕竟是结婚之夜,就也挤出来一丝笑,连我觉得,都非常不自然。

“这半路出家的和尚,回到寺庙,咋还找不着经书和木鱼了呢?”刘殿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终于把我逗得扑哧一笑,他就借势一下把我按倒在床上,转身开始脱衣服。

“你把灯,关了吧。”我说。

灯眨了眨眼睛,熄灭了。

刘殿凯在我身上动作着,我望着屋顶。

黑暗中,屋顶竟也开了一扇门,张平脸色平静的走了进来,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我。

我想推开身上的刘殿凯,却觉得不太合适,就闭上了眼睛。张平就这么在眼前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哪怕是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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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的日头晒死贼

后老婆的拳头赛铁锤

都说日子如流水。可是,这流水也在隔三差五的刮起风浪啊。

婚后两个月,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女儿少玉正坐在门口抹眼泪。

“怎么了?少玉。”

“下午,我从奶奶家回来,看到我哥的篮球,就抱到巷子里,在那拍。后来,过来了四五个哥哥,看我拍了一会,把球抢去了。后来,我哥来了,问我要篮球,我说,篮球被一群小哥哥抢去了。”

“然后呢?”

“然后,我哥哥就批评我,说我废物,连个篮球都看不住,后来,他越说越生气,就把玉萍姨给我买的三本小人书都撕了……”

我觉刘殿凯的儿子刘志中,做的有点太过分了。等刘志中回来时,说了他两句。

不说还好,这两句话,就点燃了炸药包。

刘志中边哭边说,他妈妈死的太早了,连个当爸的也一起受气,还说了句顺口溜,我至今印象深刻:阴天的日头晒死贼,后老婆的拳头赛铁锤。

我当时就惊呆了,一个12岁的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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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刘殿凯下班回来,我就和他提起了这件事,我说,你儿子好像对我有成见了。

刘殿凯就有点不高兴,说,我儿子难道不是你儿子吗,从你这里,亲的,后的,就分得这么清,还怪人家孩子有成见了?

我当时彻底无语。

刘殿凯又说,当后妈的一碗水要端平才行,志中不管你叫妈,你应该问问自己,你把志中当亲儿子没有?

我气急了,说,后妈就不许对你的儿子说个不字了?还没咋着呢,你这个当爸的,先在前头护着,你好好说说,这碗水,让我咋端平?

说着,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委屈的哭了起来。

刘殿凯看我哭了,不但没有任何愧疚的神色,反而不依不饶,说,我儿子,你闺女,啥时候也掺和不到一块,儿子有个后妈,就够命苦的了,你还非得硬逼着我,当后爸不成?

又过了几天,我收拾屋子,看到开着盖的一个鞋盒子里有一双旧皮鞋,皮鞋里好像塞着东西,我把东西抠了出来,是两张存折,具体金额没记住,好像有我几年工资的样子。

晚上,等刘殿凯下班回来,我把存折摆到他眼前,说,下次再放的时候,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放鞋盒子里,咱这五统一的震后房,耗子太多,怕给你咬烂了,你舍不得。

两年后,刘殿凯的儿子初中毕业,没考上学,就托人当了兵,那时,十四五岁的年纪是可以当兵的。

刘殿凯给中间人和受托人打点了,没和我说。我是事后知道的,我问他,为啥瞒着我?

他说,我没当好后妈,当然要瞒着。我说,我没当好后妈,你这当丈夫的就合格了吗?藏小金库,孩子有大事,也不和我说,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个啥?

我们俩越吵声音越大,情急之下,刘殿凯就挥手给了我一巴掌,把我打了个趔趄。我觉得这日子没办法在一起过下去了,就和刘殿凯办了离婚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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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摆在客厅里的

震亡的前夫照片

离婚时,我才三十六岁,但却一直没有再嫁人。别人给我介绍过好多条件不错的,有的是没孩子的,我都推说,闺女大了,有个后爸不方便,连面都没见过。

1993年,少玉从唐山卫校毕业,进了市里的一家医院当护士。1996年结婚,1998年,少玉生了个儿子。

那时候,国有企业改制,提出的口号是“抓大放小”,市里面保留的国企也不是很多,县里、乡里的就更没几家了。

我被厂子买断了工龄。工作一年,给550元的买断费,我一共得了17650元钱的买断费。买断后,我就彻底的变成自然人了。

女儿结婚后,我就把张平原来的小照片,扩充成一张七寸大照片,挂在我后来买的那个一居室客厅的墙上。

只要推开房门,就能看见张平。主要是,我想常常看到他,看见他,我就觉得他还在我身边,陪着我。

我就陪他说说话。有时候,总也听不见他说话,我就说,老头子,你年纪大了,耳朵也聋了吧,我说了这么多话了,你咋就一句也不回我呢,你个死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