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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顺其自然的酒局之后

1976年3月,我从部队退役。

当时的县退役军人安置办,计划把我安排到县委写材料。我对这个工作不是很感兴趣,我喜欢和外界联系,喜欢干一些跑跑搭搭的事,虽然我在部队也干过一段时间的文书工作。

7月15日,我赶到县武装部的安置办,有一个姓刘的参谋接待了我们。刘参谋说,7月底,可能会有一批接收指标下来,让我27日再来那里去接洽一下。

27日上午,我准时赶到安置办,刘参谋没在,接待我的是一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姑娘。小姑娘说,指标还没来,让我再等几天,还说,我可以到唐山地区的安置办看看,那里也有接收的可能。

走出县武装部的大门口,向右转是去火车站的方向。走了没多久,偶遇初中的一位老同学大史。二话不说,就把我拉到他家里。

大史老婆炒了四个菜,拿出两瓶白酒。

我对大史说:“嫂子够意思啊,白酒往外一拿,就是两瓶,不怕咱俩喝多了啊,”说着,我又拿起酒瓶子端详了一下,不禁高声叫起来,“西凤酒啊,这酒好,我在部队,我们营长就爱喝这酒。”

“咱这家庭地位,你还看不出来,向来说一不二的。”大史一边开酒,一边夸起海口。

本来想喝一瓶,结果话一多,越喝越高兴,两瓶酒一人一瓶,都消灭干净了。

酒喝完了,我也就喝多了,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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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史说,他再找几个同学,晚上接着整。我连忙摆手:“老哥你快饶了我吧,我原来喝上一斤,真的没啥事,今天也不知道是咋了,真喝不了了,晚上去你弟妹那看看,半个月没看见她了。”

大史摇摇晃晃的把我送出家门,拍着我的肩膀,连声嘱咐我,晚上悠着点,我狠狠的推了他一下,就向着侉子庄公社的方向走去。

我老婆在侉子庄公社上班,我计划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去唐山安置办,还省得再回老家折腾了。

我至今印象还非常深刻,7月27日晚上出奇的热。

侉子庄公社的侉一大队放电影,我和老婆洪霞一起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公社突然又组织开会,一直开到凌晨一点多。当晚,我们就住在了公社。

侉子庄公社院里一共两排房子。北面是一排正房,分别是信用社、办公室和伙房。南面是一排倒座,倒座的最西面是一间宿舍,住着县水利局的两位同志,我们住在从西数的第二间,东隔壁是电话站,再往东是公社开会用的大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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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发生时,我睡得并不沉,第一次颠簸的时候我从炕上坐了起来,边使劲推了洪霞一下,边高喊:“地震了!”

此时,又是一阵筛糠般的晃动,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响声,似乎响声和晃动都是来自同一个方向。

我左手抄起一件衣服,右手拉了一下洪霞的胳膊,我的手和她的左臂接触了仅仅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她就被甩到了屋门口。

洪霞用手去拉屋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从窗户出去。”我吼了一声。

洪霞返回到炕边的时候,摆在西墙边的办公桌和大立柜就哐的一下倒了,把两辆自行车压在了下面。

我顺势蹬着立柜上了窗台,顺手就去推窗户,窗户一动不动,情急之下,我搬住窗户框,集中全身力量,猛的用右肩撞向玻璃,窗户叭的向两边分散开去,玻璃也哗的一下碎了。

我看见洪霞爬了上来,就先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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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座的窗台有将近一米高,从上面跳下去后,加上晃动的影响,我收不住脚步,直奔晾衣服的铁丝而去,在脖子快碰到铁丝时,我猫腰闪身躲了过去。

当我回过身站起来时,洪霞已经站在了窗台上,看她还在犹豫的样子,我猛的又冲了过去,大喊一声:“快跳!”

我朝洪霞伸出了双臂,想抱住她,谁成想,又一阵晃动,我喝醉了一般摔倒在地,洪霞也从窗台上甩了下去。

我们终于站了起来。还没等我脑子里想什么的时候,我就看到,倒座这排房里住的其他六人全都跑了出来。

我们8个人冲向了北侧正房,先是高声叫喊,听到有人回应,就顺着声音的方向开始行动。

第一个扒出来的是电话站的王振升,满脸的灰土,我问他,屋里还有谁,他也说不清楚,就把他放倒在地上休息,后来转院时,才知道王振升被砸伤,身体多处骨折。

半个小时后,我们又从信用社的炕上扒出两位同志,都没了生命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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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放亮的时候,我们统计了一下,还剩信用社的主任老朱一个人在废墟里,。

昨天晚上九点钟,电影开始前,我和地区外贸局的郑局长、刘守礼三个人在院子里聊天,老朱骑着自行车,匆匆忙赶了过来。

“老朱,都这么晚了,今天该你值班是咋的?”刘守礼问。

“不值班,在家呆着没意思,天太热,三个孩子吵得我心烦,今天我就住这了,这儿清静。”

“小李啊,我从家里出来得匆忙,忘带办公室钥匙了,你帮我个忙,把窗户撬开,我省得再回去拿钥匙了。”

我站起身,和老朱一起撬开窗户,老朱跳了进去。

后来,我们一起叫老朱去看电影,他推说没意思,也没去。

我们八个人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继续在废墟中扒挖。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把老朱从他办公室的那张三屉桌下扒了出来。我急忙伸手去抱他,明显感觉他脑袋里面哗啦响了一下。

卫生院的赵院长伸手去摸老朱的胸口,我叹了口气,用似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脑袋都哗啦了。”

后来,我听洪霞说,埋老朱的时候,他老婆还一个劲的说,老朱那天晚上很不对劲,村里放电影也不看,非得到公社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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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我和洪霞、刘守礼打了个招呼,骑着老朱的自行车,去了省第一劳改总队驻唐山办事处去,看我的姐姐。我姐在开滦上班,姐夫在南堡的劳改总队工作,他们的家在办事处那里。

那里有三排房,第一排瓦房是办事处的办公用房。后两排是家属们住的平房。

三排房全部倒塌。

办事处临时搭了个窝棚,看我进来,一位叫王连江的同志有些吃力的站起来:“你姐还在里面呢,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呢。”

我冲过去就开始扒房顶。倒塌了的房顶,燋子块足有两米见方,纹丝不动。我跑到南面市公交公司院内,绕到姐姐家窗户那个位置,从那里开始扒起。

不到一个小时,我摸到了姐姐的后背。她被倒塌的屋顶死死的压在下面,上身穿着个小背心,脸上一片青紫,早就没了呼吸。

没法把姐姐扒出来,我只能强忍悲痛,把扒开的豁口又用砖块堵了起来。

站起身来,我和办事处的三位同志刚说了没几句话,就听到姐姐的隔壁有微弱的呼叫声,我问他们,隔壁是谁。王连江说是小吴。小吴是滦南县的老家,我们原来就熟。

我就安慰小吴,叫他不要着急,马上就救他。

我们四个人一起,把压在小吴身上的一块大燋子块抬走,把小吴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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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天下起了小雨,雨幕中,匆匆钻进来一个打伞的年轻人,在姐姐东隔壁老万家废墟前喊了几声,看着没什么动静,转身就走了。

我刚想问,是谁这么讲究,刚地震完,居然能找到一把新伞打出来。

结果,王连江就说话了。王连江告诉我,这个小伙子是老万大闺女万玲的对象,两人还没拉结婚证。

昨天晚上,万玲下了夜班,去浴室洗澡,刚出浴室就发生了大地震。万玲跑回家,听到她父亲和三个妹妹正在废墟下呼救,扒了一会,见无能为力,就跑出去喊人了。

那个小伙子现在才赶来,也许是一直在救他家里的人吧,但不管怎么说,赶过来,连一块砖都没搬,只是喊了几声,没人反应,就走了,也太没人情了。

老朱的这辆自行车,我一会推,一会骑,中午时分才赶到稻地公社老家。稻地是此次大地震的震中,村里看不到一间完完整整的房子,所有逃出来的人都集中到村中心的打谷场上。

我爸也在麦秸垛上坐着,还点了个旱烟袋。我让老人家赶紧把烟袋掐了,太危险了。老人家也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吞云吐雾。

下午,我找来一些物料,和老人家一起搭了个简易棚,一家暂时在里面休息。

夜里,躺在简易棚里,睡不着觉,一方面是天热,另一方面主要是心里留下了阴影。

其实细想想,在简易棚里,就是再出现大地震,只要不掉到地缝里,再怎么晃,也是安全的。但,知道归知道,就是不敢闭上眼睛。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熟悉的地光又像手电一样的亮起来,持续了大概十多秒,接下来又是一次强烈的余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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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后的第二天,我们哥仨赶到姐姐的住处,把她的遗体扒了出来,给她穿了身我妹妹的衣服。

当时的温度太高,遗体已经开始变形膨胀,原来的鞋子都穿不上了。情急之下,只好给她穿了一双姐夫的皮鞋,用被子把遗体包裹起来,临时找了个地方埋了。

我姐夫在南堡总队工作,30日下午才赶回家,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两个孩子放假都住在天津奶奶家,躲过一劫。

29日下午两点,从唐山市里往老家走的时候,正好赶上沈阳军区救灾部队进驻市区。

我走过去和他们搭话,得知滦河铁路桥也已倒塌,他们是从废桥上硬闯过来的。他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震,海城地震的时候,他们也到那里救援,没想到唐山竟然让这场天灾折腾的如此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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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仔细想想,7.28大地震真的是有预兆的。

7月15日那天,我妈对我说,北街你老婶家的麻雀搬家昵。我还以为是要有水灾的兆头呢。我当时说,麻雀搬家有用吗,要是大水把房檐淹没了,那树梢上也不安全了。

地震的前三天,我家北门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关不上了,当时还以为是那几天总下雨,空气湿度大,木头膨胀造成的。其实后来想想,是当时地基轻微下沉的结果。

我还听说,27日下午,大队部那里,有一群黄鼠狼搬家,足有二三十只,有几个胆大的半大小子,抓了好几只,说是特别好抓,黄鼠狼就像傻了一样。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和大家交待一下。地震时,我老婆洪霞家里的两堵山墙都倒了(我丈母娘家在侉子庄公社侉一村,离县城最中心距离不到两公里),全压在了她平时回家住的那间屋里。

后来我想,如果那天,我在武装部门口没碰到我同学,碰到我同学,如果没喝酒,喝了酒,如果住在了我同学家,那么,洪霞肯定就回她妈家住了,那么……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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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油碴、斗地主

和被我压在身下的老刘

我们这里的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

三十八九度的高温下,狗躲在树荫里,还要张着大嘴,伸出舌头来,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

1976年7月的时候,我在唐乐公路指挥部的场地上已经炒了三个月的油碴。炒油碴要用到一口大锅,你得握紧铁锨,不停的翻动沥青和石子儿,像炒菜一样,搅拌,再搅拌,一会也不能停歇。

天上太阳照着,身旁烈火烤着,迎面浓烟呛着,还要配上高强度的劳动舞蹈,汗就像雨水一样,从脸上流下来,从全身各个毛孔里钻出来,汇集到那条大裤衩上,大裤衩湿了干,干了湿,两小时后就起一层白碱儿。

1976年,我刚满20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被生产队派去修建公路。管公路的工人有两种,一种是道班员,主要负责公路养护,工作轻松;另一种就是修路的,劳动强度大。

我因表现出色,从修路队调到道班组,别人都羡慕坏了。我却高兴不起来,干了没一个月,我就和班长说,我想回修路队,班长问我为啥?我说,道班一天挣三四毛钱,太少了,修路队挣的多,一天多挣一毛钱。班长说,你可要想好了啊。我说,我早就想好了。

我们那个连队(不是部队上的连队,当时一个工委抽上来的人,组成一个连队,一个公社抽上来的人组成一个排)在丰南的北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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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另外一个公社的两位民工,住在北苗村的一户农民家里。那户农民家里有两排房子,前排是土坯房,他们几口子住,后排是两间茅草房,我们仨就住那里。

草房就两间,一间住人,另一间垒着一口灶台,还有一口大水缸。

我们三个人的体力都很好,烟熏火燎加上大强度劳动一整天,晚上天气热,还要再斗上几次地主。当时,也没现金,赌资就是吃饭用的饭票和菜票,每次输赢一两二两的饭票或是一分二分的菜票。

三个小时不到,我就把老刘和小连两人的赌资都给赢干了。

“你小子走了哪门子狗屎运,点太幸了,”老刘说。

“赌场得意,情场失意,这话准呢着。”小连挖苦我。

“小连你这么说,肯定是最近对象搞得挺顺利啊。”我掏出一包大生产,甩给他们一人一枝。

“那当然喽。”小连一脸得意。

“那让老刘大哥说说,你哪得意了?”我说。

老刘一脸苦笑:“我还得啥意,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不错了。”

我突然意识到话说错了,老刘有个九岁的闺女,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当时还不能上学。

我有点不自然的转移了话题,就那么不咸不淡的一句句聊着,也不知聊了多久,我们仨开着灯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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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突然间,我被睡在身旁的老刘推醒:“快跑,快跑啊。”老刘一下子变了声调。

我睁开眼,老刘在灯影下又喊又闹的比比划划,正想问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间就地动山摇起来。

在当时的印象中,我只是觉得这两间房子要倒。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下着大雨,我们房间西北角的泥土叭叭的往下掉了好几块。

当时我想,这两间房子会不会扒架?这个念头,让我在那个雨夜一直没睡安稳。后来进入了梦乡,梦到的是自己钻入了一个大水泥管中,憋闷的喘不过气来。

是大地的摇晃提醒了我。我一下子从炕上窜了下去,哇哇的怪叫着连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冲到了老刘前面。

后来,在我一只脚踏在门里,一只脚已跨出屋外的时候,又一次的颠簸把我甩到了门框上,接着,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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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偶尔有细微的光从眼角的缝隙里钻进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很久,才闪现出自己惊慌失措的画面。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压住,根本无法动弹。

“来人啊,救命啊,”我扯着嗓子,拼命喊起来。

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我的灵魂终于回归到现实中。我继续挣扎着上半身,终于,我的双手解放了。

感觉告诉我,我当时是保持的是一个坐姿,后背靠着外屋的灶台,如果没有灶台呢?我问自己。

如果没有灶台,我就直直的躺在地上了,灰土和耙泥将把我的脑袋严严实实的包起来。想到这里,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腰部泛起。

我感觉到,我斜倚在灶台边,一条腿直着,另一条腿弯曲着,屋顶就架在我眼前,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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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拼命的扒胸口处的坯土。泛起的尘土呛得我咳嗽起来。

突然,我感觉到身子动了几下,一次比一次强烈,不是大地的晃动,而是轻微的往上拱的感觉。

渐渐的,我看清了,我的腿上压的是一尺多粗的房梁,又过了一会,老刘的声音从下面传了过来,是老刘被我压在了身下。

“你快扒拉一下我脑袋上的土,我喘不上气。”

“你脑袋在哪,我摸不到啊。”

“你在我身上压着呢。”

“你别瞎拱了,没用,你一拱,我这腰就钻心的痛。”

“我也不想拱,憋的难受……”

我咬牙忍着疼痛,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疯狂的挥舞双手,扒拉掉周边的土块。

我让老刘稳住。我说,我马上就能出去,我出去了,他也就没事了。

老刘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噜声。终于,我把腿从房梁上抽了出来。此时,小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在喊我和老刘的名字。

“我们在房梁底下呢,快点!”

我像看到救星一样,大声喊了起来。

在小连的帮助下,我终于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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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钟后,我和小连一起,把老刘救了出来。

老刘的脸上满是灰土,呈现出微微的青紫色,已经没有了呼吸。

天光放亮,下起了蒙蒙细雨。有好心人拿了件扒出的衣服,盖在老刘的脸上。

大伙开始往村外边走去。我腰受伤,走不动,被人搀到了村外的公路上。

四十多年过去了。

我一直在想,当时,我和老刘肯定是同时摔倒的,他朝前趴,我向后倒。在我们倒地的那一瞬间,我,还有很多耙泥、土块一起都压在了他身上。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我如果跑慢一点点,或者是在倒地的那一刻,我先倒下,他后倒下,情况会怎么样呢?

可现实就是这样,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我又在想,我们平静的生活,就是一个又个的圆圈,小小的,而又无力的我们,就一天天的顺着这个圆圈行走。

如果没有意外,我们会一直平平安安的顺着这个圆一直走下去。但,事实上不是这样,有的时候,会有一股外力将我们从这个圆上甩出去。

至于,甩出去之后,我们是落在另外一个圆的轨道上,还是被甩飞到一个悬崖下,似乎,就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够决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