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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成平手的棋局

和身患强迫症的我

天津知青孙立平每天都要和我下一盘象棋。他特意在我们的宿舍墙上贴了张图画纸,写上我们俩的名字,谁赢了,就在名字后面画一笔正字。

7月28日凌晨一点,我坐罐笼,从唐山范各庄煤矿地下300米深处蜗牛般爬升到地面,热气就像浴池里永远浑浊的水一样,紧紧的包裹着每一个人。

二十分钟洗澡,二十分钟吃饭,然后再吃力的爬到四楼的集体宿舍。

推门进去,孙立平那家伙竟然还没睡。

“你可回来了,来,棋子我都替你摆好了,下两盘。”

“你明天还要上早班,快早点休息吧。”

“那怎么行,墙上的正字72:71,你胜我一盘,我得把面子找回来。”

“面子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喽,男人活的就是个面子嘛。”

我摸着棋子,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二十分钟后,我举手投降。

没用五分钟,我就开始了婴儿般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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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还是在和孙立平下棋,我一招重炮,抽了孙立平的一个车。谁成想,他急了,一下子掀了棋盘。我正想对他大吼之际,就觉得床铺在来回摇晃,开始是左右摇摆,后来竟变成了上下颠簸。

从梦中醒来,我以矿工特有灵敏,一下子从临窗的床上跳到了门口。

抓住门框,想抬脚往外迈,却感觉像踩在蹦床上一样,整个房间抽风似的颤抖,耳边响起的是牛一样的吼声。

墙皮,还有水泥块打在我身上,一点也觉不出疼。情急之中,我不由自主的喊了两声“啊——啊”,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正当我感觉抓握不住,要被从地心发出来的力甩飞之际,颠簸突然停止了。

除了偶尔有砖块掉落到水泥地面发出的声音外,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我连忙取下门内铁丝上挂的一套的确良衣裤,抖了抖土,迅速的穿上。

直到现在,我还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有强迫症,在那种紧急情况下,还顾得上抖掉衣服上的土,再穿上。

凭借矿工独有的夜视能力,我看到楼道已经严重变型,楼梯也已倾斜成接近直角,从四楼下到一楼,尽管我万分小心,大腿和小腿上还是各磕了一个包。

院墙已全部向外倒去。

孙立平还是忘不了搞怪,在身后重重的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咱们现在打平了,我一会闯进去把象棋抢出来,再杀两盘。”

“你要是敢进去把象棋拿出来,我就敢让你个车。”

孙立平嘿嘿一笑,对我说:“你是出来的最后一个,我真应该早告诉你,把棋子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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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井下逃出的数千名矿工和

老果那失去双腿的儿子

凌晨四点,余震还在波浪般的时不时拍打一下院里的人们。

我路过大门口的锅炉房,突然想到,大地震之后,肯定要断水断电,先喝点水吧。拧开水龙头,歪着脑袋,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尚有余温的凉白开。

正当我感觉有点无所事事之际,前面突然有人高喊,快看,上来了,井下的上来了。

我突然想起,在300米深的井下,还有数千名的矿工呢。

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上去打探消息。

原来,地下的震动远不如四层楼上那么剧烈,而且,一根钢梁铁柱就能承重30吨,能有效杜绝大面积塌方的出现。井下七八级矿工很多,他们对迷宫般的巷道了如指掌。

停电让罐笼无法运行,但通风用的斜井依然畅通。在危难之际,由经验丰富的老矿工带队,大家互相帮助,在井下走了几十里的路,终于从风井口上爬了出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一群人就跑到路边的一个自行车棚里面避雨。

车棚里的三米多高的水泥柱子被地震震垮,好在,还有个三角形的棚顶搭在地面上,上下距离有一米多高。我们几个就蹲在矮小的铁棚子里,等着雨停下来。

雨越来越大,天好像也被震出了很多窟窿,水一个劲的往下灌,雨点打在上,泛起一阵阵茫茫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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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雨幕中,慢慢的挪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了一点,我才发现,那是我们的工友老果,吃力的背着他16岁的儿子。

老果那年58岁,背都有点驼了,老果的儿子前一年在矿上的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双腿。

“你背着孩子,从哪来啊?”我赶忙冲过去,把老果的孩子接过来,背到我身上。

“从矿医院来,刚把孩子扒出来。从那里住了两天院 ,谁成想,又地震了呢。”老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就这样,老果在前,我背着他儿子跟在后面,往他们家里赶。

老果本来就不爱说话。从宿舍逃出去后,又去扒他儿子,然后,背着孩子走了几里地的路,就更是一身的疲惫了。

走了没多久,老果慢慢的落在了我身后。

好在,老果的儿子性格还算外向,在我背上趴着,一口一个大哥,不断的说着感谢的话。我应承着,心里却止不住想,这孩子才十几岁,就没了双腿,将来可怎么办啊!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到了老果的家。说是家,其实就是几块塑料布和一领坑席,再用几根木棍支起来的小棚子,里面坐着七八个人。

看着我们走进去,老果老婆站起身来,抛过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里面坐不下了”。

我当时一惊,怎么,孩子亲妈,看到从医院废墟里安全出来的儿子,就是这个态度么?

老果让其他的几个孩子往外面挤了挤,我把他的残疾儿子放到了棚子靠里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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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块饽饽、一回余震

和一次顺利的扒车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下来,我找到孙立平,和他商量下一步的计划。我俩都是天津人,发生这么大的地震,也不知道老家那里怎么样了。

孙立平说,明天一早就去天津。我说,怎么去呢?交通都断了。孙立平说,怕什么,咱们俩不是还有四辆车呢么。

我一愣,刚想问他怎么说胡话,却猛然想起来,孙立平这家伙还是说的那副象棋。

我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

饿了一天肚子,此时才感觉饥肠辘辘。我俩向矿工食堂走去。

食堂早已变成断壁残垣。市内的矿工都回家了,大院里一片宁静。能容纳几百人同时就餐的饭厅,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完完全全的趴在了地上。

我和孙立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废墟底下扒出三十几个玉米面饽饽,这就是我们从唐山到天津300里行程的干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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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多,我和孙立平正在一棵大树底下埋头啃饽饽的时候,又一场余震袭来。这是一场仅次于主震的余震,我们俩吓得扔了手里的食物,紧紧抱住那棵大槐树。

几十米外,一座三层高的楼房积木般地塌了下去,泛起的烟尘弥漫了整个天空。

第二天早起不到五点,我和孙立平便步行出发。路过矿区医院的时候,看见门前宽阔的空地上,满是伤员和遗体。

活着的和死去的唯一区别,应该就是身上有没有盖着东西,那些盖了棉被、床单、塑料布的,就是死去的人。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突然厉声哭喊:“老爸啊,你咋没一点声音就死了,雨浇了你一夜啊。”

哭声就像一颗惊雷,引爆了一阵又一阵更响亮的哭声。

孙立平红了眼圈,冲我招了招手,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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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矿区外的公路上,我和孙立平扒上一辆解放卡车的后斗。飞身扒车,对我们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在井下,扒煤车是家常便饭。对于公路上的车,只要速度不是太快,我们紧跑几步,抓住车厢就能上去。

我们歪着脑袋,看了看驾驶室旁边的后视镜,司机也通过它,在看我们俩,没有任何表情。看来,司机也知道是特殊时期啊。

卡车一溜烟开到了市里倒塌了的吉祥桥,才无奈的停了下来。司机听从了我们的建议,沿着陡河向北驶去。

放眼望去,一路上到处是废墟。卡车过了唐山第二医院后,向西驶去。那里,有一座仍“健在”的水泥桥,我们终于跨过了陡河。

孙立平的大姐在丰润县插队,他看到唐山城北的惨状后,担心他大姐的安全,就在钓鱼台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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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死在窗台上的母女

下跪的中年人和一次危险的扒车

在卡车即将向机场方向驶去的时候,我开始下车步行。

走到西山口,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位少妇赤裸上身,怀抱婴儿,从一楼的窗口向前探着身子。她肯定是想从窗台上往下跳。谁知,母女二人被上面落下来的砖石,死死的压在了窗台上。

母女身上都没有血迹,就“定格”在那里。而此时,我身边偶尔经过的人们正行色匆匆,看到这幅画面,就和往日看路边的风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在西山口百货商场前,跪着二十多人,每个人的脖子上挂着他们从商场里翻出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一位脖子上挂着衬衣的中年男人,冲着旁边持枪的民兵央求道:“我的两个孩子都没衣服穿,我是给他们找件衣服,不是来抢东西的。”

“住口,少找没用的理由,抢劫就是抢劫,一会就毙了你!”持枪的民兵厉声呵斥。

好不容易出了唐山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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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往丰南县城的路上,遇到一男两女三位知青,得知他们也是去天津,我们四人结伴同行。

又走了有十几里的路程,身后才终于有车开来。四个人起身,晃着胳膊拦车,竟没有一辆车减速。

我说:“我们不用害怕,司机肯定不敢撞咱们,大胆拦就是了。”知青们还是连连摇头。

几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来到一处裂缝大,地下还不停翻沙的地段。我说:“车到了这里肯定减速,咱们再不狠下心来,就得走回天津去。”

终于,一辆带篷的军车开了过来,我们连忙挥手,车不肯停,却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两位女知青满面笑容,用天津方言央求司机带上一程。我猛的推了她们一下,压低声音说:“别啰嗦,赶快上去,我在前面拦着他们。”

不远处,有四五个人,也向这边跑了过来。押车的战士急了,冲着我们高喊:“我们是紧急运送医药的军车,快躲开!”

感觉几位知青都应该上了车,我匆匆跑向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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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只上去了一位男知青。两位美女的手,紧扒着车厢挡板,车斗里的男知青,正用力拉她们俩的手。

军用卡车已经开始加速。情急之下,我紧跑几步,伸出双手,在两个人的屁股上狠拖了一把。两人终于连滚带爬上了车,我也顺势扒了上去。

车辆走走停停,有的沿途村民,把伤员横放在路中央,车就必须停下来。

到了芦台镇,车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前面有一条三十米宽的河,跨河的桥塌了。

回家心切,我本想游过河去,却听说有工兵要来架桥,吃了块饽饽,就和大家一起等。

车上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闪着个大眼睛,边看我吃,边咽口水。我把包里剩的饽饽都拿了出来,说:“有福同享,大家都吃点吧。”

小女孩接过饽饽,连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转过身去,只一会儿,手中的饽饽就消失了。

凌晨两点多,卡车终于驶过了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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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在59中学的操场上,找到了在那里避难的家人,这时,天光都有些放亮了。

“活着哪!”这是我弟见我的第一句话。

“活着哪!”我高声回答,眼里瞬间感到一股潮湿。

我妈不知从哪端来半锅粥。我握住锅把手,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就躺倒在操场的凉席上进入了梦乡。

我已经连续五十个小时没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我终于醒了过来。好几个人都在身边等我,等我醒来打探消息。

于是,我就开始给他们讲述唐山的场景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还有很多人问我:唐山到底死了多少人?我说,说不好。后来,问的人多了,我就回答:还有一半以上的人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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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蝇子、采便化验

和左脚骨折

两天后,我搭乘一辆去唐山的卡车返程。

那些日子,唐山的天格外的蓝,就像海水一样。因为,绝大多数向天空中喷烟的烟囱都倒了。

蔚蓝的天空中,不时有飞机飞来飞去,有空投食品的,有喷药的。

宿舍楼回不去了,我和孙立平的临时住所就改在了已经收拾好的车子棚下。每天晚上,耳边都是蚊子讨厌的叫声,然后,总有十几只飞进去,与我进行一番亲密接触。

吃的东西也一样。白天,到处都是苍蝇。苍蝇太多了,人就开始拉肚子。我坚持了几天,最后也倒下了。我得的是高烧性痢疾。

后来,实在是挺不住了,就到矿医院的简易棚里找“痢特灵”。

拉肚子的太多了,有人怀疑有矿工在故意泡病号。那就检验吧,检验的方法是:采便化验。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景象:来就医的矿工排成长队,一个个的脱下裤子,趴在一张床上,由专人拿一个玻璃棒捅进肛门采便。

我药也没拿,扭头走了出来。病假工资不要了,要记旷工,就让他们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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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三天里,我不吃不喝,一方面,是不怎么想吃喝,另一方面,也在和这个病赌气:我不是拉得严重吗?老子不吃不喝了,看你还能再拉几次。

第四天,孙立平给了我一瓶水。

他问我:“你相信我不?”

我说:“我相信你。”

他问:“你相信我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这瓶水是干净的。”

他又问:“你为什么相信这瓶水是干净的?”

我说:“就你那点小伎俩,你是盼着我早早好了,陪你下棋呢。”

他哈哈一笑:“你真聪明,这水是我在塌陷坑旁边过滤的水,用饭盒烧开了,放心喝吧。”

后来,我终于好了。

我又开始生龙活虎了。我忘记了“采便事件”带来的不快,全身心投入到救灾工作中。

因为连续三天没休息,在上梯子时,我不小心摔了下来,左脚骨折。

后来,矿工们用旧砖块在自行车棚周围砌起了墙,扎成原来宿舍那么大面积的空间。

孙立平扶着我走进“新居”。

“这回,等我下班的时候,可以一心一意的赢你这个残疾人了。”孙立平哈哈一笑。

我说:“就你这臭棋篓子,还大言不惭,来来来,摆上棋子,我这就和你杀两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