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麻

文/田宝平

我的家乡位于关中平原和黄土高原过渡的黄土台塬上,那里有一条美丽的小河。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小河里温泉遍布,水流充沛,给各种农作物的生长提供了天然的灌溉条件。千百年来,家乡的人们每年都在沿河两岸播种麻。到了夏天,小河两岸绿油油的麻和河滩里碧绿的芦苇把小河装扮得异常美丽,真像唐代诗人刘禹锡“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那样迷人。

六七千年前,原始先民们便在这里寻水而居,开启了农耕稼穑种植桑麻的先河。如今,先民们留下的仰韶文化遗址上烧制陶器的古窑和生活遗留下的灰坑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诗经国风《王风·丘中有麻》中写道:“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不仅给我们展现出了一幅表达美好爱情的意境,也让我们从中看到了古人种麻的迷人场景。

家乡人民种麻的时候,每逢春节刚过,他们便远赴甘肃庆阳地区购回麻籽,春寒料峭之时便开始在小河沿岸犁耕麻田、上肥整垄,只等谷雨一到便开始种麻。
麻籽播种七天左右后麻苗出土,这时就要起苗。起苗就是把麻体较弱的麻苗和过于稠密的麻苗拔掉,每间隔一寸留一株麻苗。
麻是喜水作物,待麻苗出齐后就要浇水。随后,地表发干便开始锄地,既是为了防止土壤板结,也是为了很好保墒。以后,只要麻田变干就继续灌溉,直到收获为止。

管理过程中若发现麻叶过黄就要补肥,麻叶若绿得发黑就不需要补肥。麻的抗病能力很强,一般很少生病,不需要打农药。

夏季六七月份,麻生长到了最旺盛的季节。这时,麻体大约高有一丈,整个麻田里的麻挨挨挤挤、密密麻麻,犹如一片绿色的海洋。漫步麻田边,麻叶分泌带有淡淡麻油香味的气息沁人心脾,令人不舍离去。大苇莺和金丝雀在麻田里栖息捉虫,整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歌唱着生活的美好,赞叹着自然的美妙,透出一股“桑麻迷杜曲,鸡犬散桃源”的浓烈气息。

七月中伏天,到了麻成熟收获的季节。

家乡人民管收获麻叫杀麻。因为砍割麻的镰刀犹如半月状,弯曲的弧线部分为刀刃,背部直线部分安一个半尺长的木柄,整体看起来像板斧一样;而用于扩麻叶的长刀有一米来长,异常锋利 ,刀尖还有一个上翘的燕尾,用于扩削麻稍。这两样工具真像冷兵器时代打仗用的武器,因而人们形象的称收获麻为“杀麻”。

农业社时,队上每年这时都挑选年富力强的精壮男劳力组成杀麻突击队,还挑选干净麻利、厨艺较好的妇女若干人在一名大厨的带领下集中在保管室给杀麻突击队做饭并由后勤服务队把早中两餐送到杀麻地里供杀麻突击队的成员食用。队上还给每个参与杀麻劳动的人配发一条羊肚手巾用于他们擦拭汗水,杀麻完毕归自己使用。

听老人们说:过去每年杀麻结束,村子里还要请上戏班子在村里的戏楼上唱三天三夜的大戏来庆祝麻的丰收,开坊拧绳的时候还要敬农神、放大炮,祈求农神的保佑。

杀麻关键有四个步骤,一是砍杀,二是扩削,三是沤麻,四是晾晒。每一步都有讲究,不可马虎,有的是颇费苦力,有的是既脏又累,有的则是时间紧不容耽搁,而且还有一定的劳动技巧。杀麻时头顶烈日,沤麻时又在水中沤麻、捞麻,既要和火龙拼命,又要和水龙打交道,真是名副其实的龙口夺食。
清晨,天边刚泛红,杀麻就开始了。
这时,人们还披着长衫,涉过小河,一股清凉透骨的冷气扑面而来,人们不住的打着寒颤,身上还起了鸡皮疙瘩,顿时便清醒了许多。人们来到麻田,将长衫脱下扔在田埂上,蹲下身子,左手握住麻身离地面约四十厘米处,右手挥舞起板斧一样的杀麻镰倾斜着砍向麻根和地面接触的部分,只听坎坎声此起彼伏,一颗颗绿油油的麻便被砍了下来甩在身后的地上。扩麻人紧跟身后,腰间系着包刀用的帆布(或旧口袋片子)做的围裙,左手抓起一把砍割下来的麻,右手挥动长刀,贴着麻身向前划去。顿时,麻叶和一些细枝簌簌落地。仅剩下麻稍时,只见扩麻人用长刀的燕尾轻轻一挑或向下一挥,麻稍便悄然脱落。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大苇莺和金丝雀到处翻飞鸣叫,哀婉的叹息着它们的乐园正在走向消失。不一会,人们便汗流浃背,头上、脸上、肩膀和胳膊上都粘满了麻稍上掉下来的花萼和花托的残肢败体以及干黄的麻叶。这些腐败物混同着汗水,蛰得人们皮肤瘙痒,眼睛难睁。人们只好拿起脖颈上搭的羊肚手巾反复的擦拭汗水,擦拭之后又把羊肚手巾搭在脖颈上开始战斗。

打麻腰的人紧随扩麻者身后,用事先拧好的麻腰把约莫成人两手手指合拢起来扩好的麻拦麻身中部捆扎起来,再用一根细小的麻在麻捆根部捆一道临时麻腰,这根麻腰在麻从沤痳池中捞出时可轻易断开。

大约八点钟,早饭送到了田间。饭菜花样并不多,但几乎每顿都有肉和鸡蛋,以便补充人们大量的体力消耗。人们迅速在泉水边洗过手脸便快速吃饭,吃过饭后又投入了紧张的杀麻劳动。
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大地上蒸腾起来的气浪沿着农人的双腿直往上窜。麻田里也异常闷热,杀麻弯腰下蹲久了,站起来怵在烈日下伸一下腰腿也是他们难得的舒坦时候。这时,若有一阵微风吹过,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时刻。

中午饭也在田间食用,为的是不耽搁杀麻的进程。只有到黄昏收工时,杀麻人才真正到了放松时刻。他们一头扎进河水,冲走了浑身的脏污和汗水,也冲掉了浑身的疲惫。上岸后,他们撕下一片苇叶,或者直接双手掬起一抔泉水,痛痛快快的饮了起来。火红的夕阳照射得周围的一切披上了绯红,天边的云彩也露出了红彤彤的脸庞,杀麻人披着红光返回保管室去喝汤(吃晚饭)。睡觉之前,他们还必须把杀麻镰和扩麻刀打磨锋利,以便第二天不耽误工事。

打过麻腰的麻被运到沤麻池边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就要开始沤麻了。

沤麻就是把麻放入水池中让麻发酵,尽可能地让绿麻中的叶绿素和麻分离并将有机成分转化成纤维的过程。沤麻是整个杀麻劳动中最关键的环节,也是杀麻劳动中最脏最累的活。

沤麻分两部分,第一阶段是把所有运到沤麻池边的麻根部朝外边,稍部朝里整整齐齐的摆在沤麻池里,装满沤麻池后再用粗木料横竖交叉压在上面,然后再用指头粗的铁链将压在麻上面的木料固定在事先埋入地下的木桩或石头桩子上,然后再给沤麻池中注满水让麻发酵。麻发酵成熟一般要三天三夜左右的时间,这三天要不时巡查观察。一是要看麻池中的水量是否下降,水下降了就要及时补水,二是到了第三天便要抽查麻沤的程度。方法很简单,就是从沤麻池中抽取一根麻,用拇指轻轻一搓,若麻和麻秆能轻易分离,麻就沤熟了,就得赶紧出麻;若用手指一搓,麻仍发涩,不易和麻秆分离,麻就还没沤熟,仍需继续让它在池中发酵。这里的时机把握非常重要,麻没沤熟提前出了水池,麻里面的叶绿素没有褪尽,晾晒时麻就不易晒白,剥麻时麻也不易和麻秆分离;若是沤过了时间麻就会落锅,麻在水池中就已经和麻秆分离化入水中,便会一无所获。

当老农从麻池中不同部位抽取正沤着的麻判断麻熟了的时候就要立即出麻。这时,你若参与其中,当你站在麻池边接过捞麻人从沤麻池中捞出的麻的时候,一不小心,麻捆上粘着的发黑发绿的麻叶败体便会劈头盖脸地向你飞来,麻捆上的酸臭水也会洒在你的脸上,流进你的口中。当你扛起两捆麻离开麻池奔向麻地里的时候,麻捆中的酸臭污水便会顺着你的脖颈和肩膀灌满你的全身,你的身后很快便会出现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刚从沤麻池中捞出的麻分量很重,一把就有几十斤,一般人一次只能扛两三把,力气大的人也不过能扛三五把。这时,往返扛麻的人们相互一照面,发现对方都抹得像敬德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模样了。他们做出只有自己明白是笑容的表情,咧着嘴又匆匆地扛麻去了。

好不容易挨到出麻结束,扛麻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入河水中,冲刷着浑身的污垢。当他们上岸之后,都挺直了腰杆,沾满水珠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被捞出沤麻池的麻散落在杀过麻的田野里,这时,负责晒麻的老农出场了。只见他们一手托着麻捆的中部,一手手指微微弯曲,顺手从麻捆的下部轻轻一拉,然后两手一起用力向前一抛,整捆的麻立刻散落在地面上开始接受阳光的曝晒。几个小时后,奇迹出现了,麻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只见所有的麻朝着阳光的一面完全褪去了绿色,变成了灰黄色,远远望去,竟泛着白光。一面晒白之后,老农便把所有晾晒的麻逐捆翻身,让另一面也接受阳光的照射,同样也脱胎换骨。晾晒三四天等麻彻底晒干之后,麻便可以入库保存了。

整个杀麻劳动结束后,便进入了漫长的剥麻期。剥麻主要是妇女们的活路。她们事先拿出几把麻平放在地上,然后给麻身洒些清水让麻发潮,麻发潮后便于和麻秆分离,也便于剥下完整的长条麻丝。于是,一有空闲,人们便坐在屋檐或树荫下,或者坐在自家门房下的石头墩子上开始剥麻。不管是纤纤嫩手还是布满老茧皲裂的大手,都能剥出细长完整的麻条。

剥好的麻被细致地扎成把、打成捆,等待着来自省内外客商的收购。麻秆也被捆得整整齐齐,等待着盖房子要打箔子的人们前来购买。这时,媳妇们要回娘家,也不忘带上两把上好的麻;要是出嫁的女子家里没有麻,也尽管从娘家带回几把可心的麻回家;老农们探亲访友,腋窝里总夹着两把上好的麻,嘴角衔着旱烟锅,乐呵呵地笑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场洪水过后,小河突然间干涸了,变成了一条季节性河流,夏季变得特别干旱,麻失去了水源保障,家乡的人们便不再种麻了。加之工业化、现代化步伐的加快,麻在生产和生活中的用途逐渐被新兴的工业品替代,麻最终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完成了它作为农耕文明时代主产业的使命。

但是,在“把酒问桑麻,岂知农人苦”的时刻,种麻和杀麻的情形与场景还常常闯入曾经种麻人的梦境,不时让他们回忆起种麻、杀麻的艰辛和幸福。

故乡的麻,犹如一位英俊的少年,馥郁青春和活力;它又像一坛陈年老酒,甘甜而醇烈;它更像一块绿色的璞玉,给人们带来宝贵的财富和无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