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锡武(1948-2014)

今年是蒋锡武先生逝世十周年。

“蒋锡武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戏曲理论家,他于2014年10月14日去世,享年66岁。蒋先生从小学习京剧,主演过传统剧目和现代戏,嗓子损坏后转为研究京剧理论,1985年调入武汉市艺术研究所,研究成果多次获国家及省市奖项。上世纪90年代,华中师范大学教授王先霈主编一套文化丛书,邀请蒋锡武撰写了一本《京剧精神》,成为中国第一部京剧美学专著。”

摘自Bing


京戏(包括大多数传统戏曲) 在“文革”结束后,只经历了短暂的“传统热”,很快就在国家社会的“现代化”浪潮中跌入谷底,出现了所谓的“京剧危机”。于是,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中那段反旧戏、反传统的历史又再度重演,“跟上时代”、“戏曲现代化”思潮迅速付诸实践,遍地开花。然而,多年之后人们发现,五花八门的“现代化”创作并未改变京戏的生存困境。除了各种各样花纳税人钱的汇演评奖越来越多之外,剧团依然需要政府扶养,观众日益老化、减少,而传统艺术则加速衰退,人去艺亡的叹息愈加沉重。到了九十年代初,评论中渐渐多了不同的声音。用傅谨的话说,就是开始出现了一个被目为“保守主义的理论群体”,也正如他说的,说“理论群体”有点夸张,实际只是很少几个人。锡武先生自号“抱守居”,是这个“少数群”里学术成就卓越的理论家之一。

蒋锡武

锡武先生的理论学术成就基于他对京戏的深切了解和执着爱好。他幼习花脸,不过,我们在一起却是聊老生多。他的记忆力超强。有一回,在上海的一家小旅馆中,我们聊了一晚上老唱片。他给我学小桂芬《捉放曹》唱片里“心惊胆怕”的腔,说后来罗小宝、余叔岩的这一句虽然没有老腔这种石破天惊的气势,但是表达的情绪还是一致的。我很佩服,他对这么冷门的唱片都如数家珍,学来惟妙惟肖。

蒋锡武清唱《马鞍山》AI修复

2002年底,我们筹办《绝版赏析周年庆》元旦晚会,请几位栏目的创始嘉宾登台献唱。刘连群先生和锡武先生不约而同都学杨宝森唱片,刘学《青石山》,蒋学《马鞍山》。录音前,吴小如先生说,《马鞍山》的第二句“百鸟喧声”杨宝森不使腔,而老谭派“喧声”是有腔的(按,贵俊卿这句唱的是“耳听得松林内百鸟声惊”,腔则跟王雨田的一致)。当时数字媒体不像现在那么便捷,我也没来得及给他找王雨田等的唱片。吴先生现场说了一遍,锡武先生现卖现趸就给唱下来了。吴先生称他是捷才。

吴小如、王元化、蒋锡武在晚会后合影(2002年12月)

锡武先生的学术成果主要体现在他的两本著作《京剧精神》、《京剧思辨录》和《艺坛》杂志上。

《京剧精神》的出版,在戏曲界颇为引人注目。《京剧精神》的学术性很强,是从哲学、美学的高度来认识京剧,认识戏曲传统的有益尝试。作为京剧美学的开山之作,自有它的历史地位和现实意义。不过,我认为锡武先生主持的《艺坛》杂志和他的《京剧思辨录》更不容忽视。

《艺坛》从刊物性质讲,在当时也并不起眼。它一开始是湖北省武汉市艺术研究所的一本内部刊物。这本刊物的具体演变历史,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它是在1993年,锡武先生任主编时进行改版的。改版之后,迅速在全国戏剧界,特别是热爱传统京剧的各界读者中引起强烈关注。

当时中央电视台打算开办一个大型的谈话类直播节目,由赵忠祥、倪萍担任主持。第一期试播就是谈京剧,遍请京津等地的京剧名家参与。刘曾复先生发言时,他老人家“未开言”先举起了两本《艺坛》,向全国观众盛赞这本刊物。按照广播电视的宣传纪律,没有正式刊号的内部刊物是不允许在电视节目中推广的,当时的直播审查不像现在这么严格,也就播出去了。

1995年,我因为给《文汇报》写的一篇报道引起王元化先生的注意。我的表兄陈越光与先生很熟,他在北京托朱学勤引荐我去拜访请教。先生那天跟我谈了一下午的京戏,也一再提到《艺坛》办得好,值得读。

为什么一本内部刊物会引起如此关注与好评?

我以为,如果说《京剧精神》是从美学的角度来认识京剧传统,那么,《艺坛》就是以史料、史实、史论来追寻京剧传统。

京剧的文人化程度虽然比不上昆曲,皮黄也没有昆曲那些系统严谨的曲律、曲论,但是,京戏历来不乏评角论戏的传统。这种“梨园剧评”的传统在清末以降,因传媒业迅速发展而壮大,不仅直接影响当时舞台艺术的发展,也保存了海量的梨园史料。从某种角度可以说,这一百多年的京剧不仅存在戏台上,也存在媒质上。两者有龃龉,有凿枘,但更多的是互相影响,互相成就。这一点恐怕是其它地方戏曲难以企及的。然而,经历了五十年代的“戏改运动”,这种传统已大幅窄化;“文革”十年则几乎断绝。《艺坛》的出现,我认为,是意图重新构建并激活京剧的这一传统。

一本所办内刊要如此转型并非易事。众所周知,在当时的举国体制下,各省市剧协、艺研所的刊物实际上是有一个潜在的统一模式的,早期连刊名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开放搞活以后才逐渐呈现了一些不同的风格,但总体而言,都是讲求时效的地域性文艺刊物。质量高的,可读性、学术性强一点;办得差一点,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当地文艺剧团的变相宣传刊。有时甚至整整一期刊物都“承包”给当地的一个重点剧目,简直令人无法开卷。在这种氛围底下,锡武先生硬是把《艺坛》改造成了一个重翻故纸堆、记录旧梨园、阐释大传统纯文化刊物,充分显示了他的信念、见识和人脉,也一定有许多艰辛。

别的不说,1997年起,根据中央的意见,国家新闻出版署再度进行报刊整顿,除了压缩七百余种公开报刊外,还决定取消内部报刊系列。《艺坛》自然也在取消之列。王元化先生得知此事,亲自为《艺坛》呼吁。锡武先生持王先生亲笔信往中宣部向有关领导面陈,希望将其转为公开刊物继续出版,但也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我亲眼见到锡武先生为此焦虑,为此奔走。他既不舍自己这份理想,也深恐辜负这些年紧紧相随的读者。《艺坛》后来在王先生的建议下,改为丛书,不定期出版。几经波折,最后还是在先生的鼎力支持与资助下,才勉强撑到六卷。在第六卷漫长的出版过程中,锡武先生的身体逐渐衰弱了。有一次,《绝版赏析》要做一个有关“五四”与戏曲的专题,请他来讲京戏与媒体这个话题。谈到一半,他突然卡住了。缓了缓,慢慢地对我说:“我最近老是这样,突然一下脑子就空白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接受我们访谈。我感到特别突然,当然更没有预料到他的病情会发展到后来那么严重。

锡武先生为人平和,办刊中的艰辛偶然在闲聊中会轻描淡写的提一句半句,我也不及细问。但是,他为《艺坛》组稿编辑的那种勤奋,那种紧迫感则历历在目。

2002年,我们创办《绝版赏析》栏目后常请他来上海做访谈。第二年,锡武先生的女公子在上海结婚,他来得就更多了。他好像一直是十个手指弹钢琴的。来了之后,做节目之外,每每不忘他的《艺坛》,抓紧每一个空隙,走访师友作者。很多重头稿件,都是在这些见面聊天中落实下来的。

他重视口述历史,《艺坛》这方面的文字占很大比例。他来上海,经常要约老剧评家张古愚见面。张古老为《艺坛》写了不少稿子。但是,张古老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却一直是一口“实刮铁硬”的宁波话,对锡武先生来讲,就跟外语差不多。于是,好些回他都拖我去当翻译。张古老那时已九十开外,身体硬朗,记忆超强。问题是他这口宁波话实在太老、太地道了,我也只能听懂八九十分。就这样,他们俩也能聊一下午。

作者、吴江燕、张古愚、蒋锡武2000.4.10.于吴越人家

有一回,我们同时请了刘曾老和锡武先生做访谈。他们在襄阳路的绍兴饭店住同一层。就在我们做节目的空隙,二位大聊特聊,聊出了一篇重要的史论对话《京剧表演体系的传承主流及其他》。这篇刊在《艺坛》丛书第四卷,后来也收入了《京剧思辨录》。

那些年,锡武先生来上海,总要去拜访王先生,大多时候我也陪着一起去。记得闹“非典”的时候,王先生住的庆余别墅人去楼空,只剩一两个看门保安。我们去了以后,先生提议下楼,就在大堂门前的台阶上围坐。刚刚一阵雨过,对面围墙下的假山石还有水轻轻的流下,喧嚣闹市中忽然觅得一片宁静,说不出的惬意。锡武先生照例话不多,王先生则滔滔不绝,聊得兴起,余音缕缕在楼道中回响……后来,也曾在《艺坛》上刊载的《关于京剧的即兴表演》对话,就是在多次这样的聊天中产生的。

作者、蒋锡武、王元化在2003.1.5在庆余别墅

时至今日,王先生、刘先生、吴先生等名宿相继驾鹤而去,锡武先生也英年早逝。再要参与那样的有情致、有养分的“聊天”已不可得。所幸者,锡武先生的著作在,《艺坛》在!

原载《文汇报·笔会》2024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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