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峰
图：“小凤仙”朱筱凤与蔡锷将军
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小凤仙挽蔡锷将军联
1916年11月8日，一代名将护国元勋蔡锷将军在日本福冈医院因喉癌医治无效不幸病逝，终年三十四岁。
噩号传回国内，举国哀悼。蔡锷将军遗体运回到国内后，国民政府为其在北京中央公园举行了隆重的公祭，又在长沙岳麓山为其举行了国葬。
小凤仙获得蔡锷病逝消息后，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在蔡锷的公祭大会上托人送去了上面这幅传诵一时的著名挽联。
该联上阙写蔡锷将军救国忧民的一生，也道出自己有幸结识这位护国名将是一生的荣耀；下联感怀自己沦落风尘，命运坎坷，然而因与将军的一段姻缘而使自己生命有了色彩与传奇的光亮。
此联哀婉沉郁，将历史的沧桑与命运的无常与坎坷以及对蔡锷将军的无限深情与其英年早逝的痛惜，用短短46字道来，言尽而意不止，令后世读后倍感悲伤与对时代的风云变幻下人生命运无常的感叹。
小凤仙，这一位民国时代的风尘奇女子，在蔡锷将军去世时，还只有17岁，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年才病逝于沈阳。
在掩护蔡锷将军逃离北京袁世凯的监视软禁，助其回到云南发动第二次护国运动后，她的人生又是如何度过的？在此后的岁月又经历了哪些坎坷？新中国成立后，其最后的五年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笔者青峰今天就与平台读者朋友们一起来翻开这一段尘封的历史，让我们一同感受这位民国奇女子的人生坎坷岁月与飘零身世。
小凤仙的身世与初识蔡锷将军
图：小凤仙在民国初期时的照片，时年约16岁
小凤仙，原名朱筱凤，后改名为张凤云，满族旗人平民出身，1899年出生于浙江杭州。
她的父亲是一个满族八旗武官，到她父亲这一代家道已经没落。其父武官被解职后，全家曾一度流落在湖南的湘潭寓居，不久后举家又迁至杭州。
小凤仙在杭州出生几年后，其生父病亡。
由于小凤仙是其父偏房妾室所生，在家中很没地位，备受其父正室虐待。不得已，小凤仙只好随母亲搬离朱家单独生活。
孤儿寡母二人，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晚清岁月，自然是相依为命，生活得十分艰难。
不幸的是，在小凤仙十岁左右时，其唯一的亲人——母亲也离她而逝，从此小凤仙成了一只孤雁，形单影只。
从小受尽生活苦难的小凤仙却心灵手巧、乖巧懂事，很招人怜爱。杭州一位张姓奶妈见小凤仙可怜，便收留抚养她，并为其改名张凤云。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晚清政府很快被推翻。辛亥革命的风云不久就席卷了东南沿海各省。
此时小凤仙的养母张氏在浙江巡抚曾蕴家中做佣人，随着革命党人攻打浙江巡抚衙门，张氏带着小凤仙逃到了上海。
无家无业的母女二人逃到上海后，因为衣食没有了着落，为了生计，张氏只好将小凤仙送去跟随一位姓胡的江湖卖唱的艺人学戏，以便混上一口饭吃。
小凤仙很有唱戏的天赋，往往一学即会，一点即通，很快就在当地有了一点小的名气。
不久，胡姓师傅带着小凤仙来到南京以卖唱为生，并正式为其取艺名“小凤仙”。
两三年后，本就天生丽资的小凤仙在师傅曲艺的熏陶下，出落得越发动人，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
1913年，小凤仙随师傅胡氏又辗转来到了北京。
此时的北京，处于时代翻覆之际，旧的秩序已经打破，新的秩序尚未确立。在民生多艰之时，北京却灯红酒绿，商贾官宦云集京城，造成了北京各红楼怡院畸形的繁华。
来到北京后的小凤仙以其才貌色艺，很快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陕西巷云吉班闯出了一番天地，成为民国初期北京城红极一时的艺妓，巨商权贵争相一睹小凤仙的风彩。
1915年，对蔡锷十分忌惮的袁世凯为了实现其“洪宪皇帝”的美梦，以明升暗降的方式将蔡锷调至京城软禁了起来。
图：蔡锷将军戎装照
为了逃离北京，蔡锷采取了瞒天过海之计，假以醉生梦死于温柔乡之策，整天流连于北京八大胡同。
正是这个时期，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小凤仙与蔡锷将军成为了红颜知己，并于不久后成功地掩护蔡锷逃离了北京。
在逃离北京，登上去天津火车的一刻，蔡锷将年知道此去也许是和小凤仙最后的离别了，上车时蔡锷将军转过身拥抱小凤仙后感慨道：“奈何锷已以身许国，不能许卿。革命成功之日，锷必不相忘。”言毕登上了连夜开往天津的火车，至天津后取道日本辗转回到了云南。
从此龙归大海，蔡锷将军开始了其一生又一壮丽的护国革命运动。
由于袁世凯开历史的倒车，蔡锷将军在云南发动的第二次护国战争瞬间点燃全国人民革命运动的浪潮，四川、湖南、江西、湖北等省纷份宣布独立，脱离北京袁世凯北洋政府。
见大势已去的袁世凯，在全国人民的一片讨阀与唾骂声中，悔恨交加，在登基83天后终于宣布取消帝制，并于同年6月6日撒手人寰。
蔡锷将军因护国首功，成为中国近代史上人所景仰的一代功臣名将。只可惜天不假年，在袁世凯死后不到半年，这位正值英年文韬武略的护国名将便病逝于东京了。
这一年，小凤仙才17岁。
其命运在时局的剧烈动荡下，开始如过山车般的急转直下。
不负蔡锷将军情意，远离风尘红楼，开始其人生的平淡岁月；
图：新中国后在沈阳生活时期，在沈阳机关幼儿园任保健员时的“小凤仙”张洗非
1915年3月，在蔡锷将军策划逃离京城的前夕，还做了一件有情有义的事。
蔡锷请北洋军将领曹锟出面作见证人，自己掏钱为小凤仙在云吉班赎回了自由之身。
图：由北洋将领曹锟作为见证人，蔡锷出钱为小凤仙赎回自由身的历史契约原件图片
为了不负蔡锷将军一片深情，小凤仙自此远离了唱卖的艺妓生活，走上了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在天津隐姓埋名生活几年后，1922年，时年23岁的小凤仙嫁给了奉系军阀张作霖手下一名梁姓旅长，做了偏房。
梁姓旅长因后来投靠了日本人，抗日战争胜利后，逃至东北辽宁铁岭的他最终还是被国民政府以汉奸论罪处决了。
此后小凤仙又成了无依无靠之人，飘零于沈阳独自生活。
1948年9月，东北全境解放后，为了彻底告别过去，小凤仙再一次改名，取名“张洗非”，表明自己要彻底洗去过往的是是非非，迎接崭新的生活。
同年底，张洗非认识了东北人民政府机关一名锅炉工李振海。李振海比她大5岁，他妻子已于几年前去世，留下四个孩子。
阅尽人间繁华与炎凉的张洗非，只希望安稳做个百姓度过余生，最后她选择了踏实勤恳的锅炉工李振海过日子。
由于子女较多又都年龄较小，李振海一家人的日子过的比较清苦。张洗非并不计较，在李振海的痛爱关心下，还是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望。
李振海对张洗非颇为痛爱，一有休息时间就会陪她出门走走，偶尔也会陪她去听听戏曲或看一场电影。
不过，平凡的生活，自始至终没有让张洗非忘记一个人。
在蔡锷去世三十多年后，岁月始终没有冲淡小凤仙对他的怀念；
图：青年时期一身戎装的蔡锷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后，已经改名为“张洗非”的小凤仙仍然没有忘记已经去世三十三年的蔡锷。
在没事闲着时，张洗非有时会从箱子中翻出一张年轻军官的照片，往往一看便是很久，呆呆地出神。她也并不刻意回避自己的继子女和李振海本人。
她的继女李桂兰有一次好奇地问继母张洗非：“照片上这位英俊的青年军官是谁？”
张洗非只是淡淡地答道：“一个朋友。”除此之外，再没有了第二句话。
其老伴李振海则从来不问，他不愿勾起老伴张洗非对过去往事的回忆。
因为在李振海看来，自己的老伴张洗非的个人气质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像一位东北普通妇女。张洗非不仅能识字写信，还能拉二胡，偶尔唱上几段旧戏曲，这些都让李振海感受到他这位妻子的过去肯定不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性。好在李振海也从来不问妻子的往事与过去，即使偶然碰上妻子手拿一张军官旧照片看得呆呆入神，他也不会去打扰，而不上前询问照片上的人是谁。
不过，由于建国初期，物质极为溃乏，一家六口人仅靠李振海烧锅炉一点微薄的薪水，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张洗非一直希望找一份工作挣点收入补贴家用。
很快，一个机会就来了。
巧遇梅兰芳先生，梅兰芳帮助“小凤仙”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图：晚年时期的梅兰芳
1951年4月初，梅兰芳先生带团前往沈阳，参加抗美援朝的慰问演出。
梅先生莅临沈阳演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沈阳上上下下，人们争相一睹京剧梅派大师梅兰芳先生的风彩。
梅兰芳到达沈阳下榻辽宁宾馆还没有两天，便收到一封由宾馆前台传来的信函。
信函落款署名者为一位自称张洗非的沈阳中年女人，在信中张洗非表明自己即为当年京城“小凤仙”，并在信中提起过在京城时与梅兰芳先生有过一面之交。此次梅先生莅临沈阳演出，想亲自来拜访梅先生，并有事相求。
梅兰芳仔细将信函看了两遍，确识信中所提往事的确有过，但一时也拿不准这位张洗非女士是不是当年京城艺妓“小凤仙”。因为此时已经是新中国，距离蔡锷将军去世都已经有35年之久了。
为了慎重起见，梅兰芳决定由夫人福芝芳与私人秘书许姬传作陪一起会见这位当年名动京城的风尘奇女子“小凤仙”。
次日，张洗非在继女李桂兰的陪同下前往辽宁宾馆拜会梅兰芳先生。
张洗非与继女一到，就有人下楼来将张洗非接到二楼，梅兰芳在夫人福芝芳与秘书许姬传的陪同下会见了张洗非。
交流只进行了一会，梅兰芳便确认了眼前这位已改名张洗非的中年女人便是民国初年名动京城的“小凤仙”。
因为除了梅兰芳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外，张洗非回忆起了蔡锷将军当年逃离北京时“小凤仙”协助掩护蔡锷的每一个历史的细节，也讲了当年发生在她身上的许多往事。
面对眼前这位中年女士，梅先生感慨万千。在交流中梅兰芳了解到张洗非一家生活的艰难状况，答应出面帮助为她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缓解生活的困难。
这次见面后不久，东北局人民政府便由辽宁省民政局李桂森处长出面，帮助张洗非在沈阳市政府机关幼儿园当上了幼儿保健员，从此张洗非有了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也有了好转。
收到机关幼儿园工作通知后，张洗非万分的感动，特地给梅兰芳先生寄去了一封感谢函，其信函中写道：
“别后转眼之间两月有余，当先生启程时，捧读大札，即按先生所指去李处长处请示。以先生之帮助，现已蒙李处长之介绍，在政府机关幼儿园当了一名保健员，于星期一(即六月二十三日)已正式上班。”
“我的前途光明，是经梅先生之援手，始有今天。决依领导指示，遵守工作，以达报先生之大恩。”
张洗非谨拜
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三年后，“小凤仙”张洗非病逝，一代传奇女性从此成为了历史；
1954年，张洗非因突发脑溢血，救治无效病逝于沈阳，时年55岁。
民国一代奇女士，因时代的风云际会，与蔡锷将军留下了一段颇为传奇的历史，留给后世诸多的好奇与思索。
对于“小凤仙”在新中国成立后生活的这一段历史往事，直到1998年，梅兰芳先生私人秘书许姬传的晚年回忆录《许姬传艺坛漫录》出版后得以批露。
图：梅兰芳先生的私人秘书许姬传(1900年~1990年)晚年工作照片
梅兰芳先生1961年8月8日因病突然去逝，生前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的他深知此事的历史价值，没有让其淹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下。在梅兰芳先生的晚年，他将此事告之了近代史学专家荣孟源先生。后来荣孟源先生在民国往事录中也详细记录了这一段尘封隐秘的往事。
至此，这一段历史以许姬传作为当事参与人和史学专家荣孟源的记载得以流传后世，让这些极有史料价值的近现代历史往事没有被岁月泯灭从而无迹可查。
进入上世纪末，张洗非尚健在的继女李桂兰才解除心中多年的疑虑与困惑，知道了自己继母张洗非就是民国时代名震京城义助蔡锷将军逃离京城后得以发动第二次护国运动的风尘侠女“小凤仙”。对继母张洗非过往种种不近常人的举止豁然于心，一切疑团已顿时冰释云消。
图：小凤仙“张洗非”的继女李桂兰在2002年接受记者采访时的照片
结语与历史的尾声
小凤仙这位民国普通的苦难女性，在历史的转折与风云变幻之下，因缘际会与历史大人物蔡锷将军巧遇成就了一段姻缘，我们很难说这是历史的幸运还是时代的捉弄。
在那样动荡的历史时期，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有可能被卷入时代的潮汐之上。这一百多年来，被时代潮汐抛起又跌落的人又何其多，绝大多数只是历史的过客。在潮汐与巨浪退却之后，有几人在历史上留下了足迹与踪影呢？
从这点上讲，小凤仙又是幸运的，因人生际遇成就了中国近代史上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大事件，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芳名。
她的故事既出现在新中国电影《知音》中，也留在了民国历史的风云中。她虽然一生经历坎坷，充满了荆棘苦难，只在新中国成立后才过了几年安宁平静的岁月，但是从人生的价值上回望，她是值得的。
自古红颜命运多舛，亦有侠女洁出风尘，小凤仙无疑是其中的一位。
她这一生也许有太多的遗憾，但她生命是有色彩的，也是有历史光亮的。
——青峰2024年2月12日(农历正月初三)写于故乡朱河古镇
附文章写作主要参阅书目：
1、《共和的守护者：蔡锷传》，作者顾则徐，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2年版；
2、《蔡锷将军大传》，作者谢本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3、《许姬传艺坛漫录》，作者许姬传，中华书局，2010年版；
4、《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作者许姬传，中华书局，2007年版；
5、《民国爱情：若无相欠，怎会相见》，作者姜波，吉林出版集团，2015年版；
6、《乱世红颜小凤仙》，作者上官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