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的人类社会中,既需要经典意义上的舞台剧,也需要具备娱乐性质的泛戏剧形态。前者主要在神庙舞台和镜框式剧场演出,后者多在宴席的氍毹之上、密室楼宇等环境戏剧的“秀场”(元代称“作场”,英文称“show”也即演出、展示)中互动。
经典不容篡改,汤显祖就对吴江派盟主沈璟及其门人尤其是吕玉绳特别反感:“《牡丹亭记》要依我的原本,其吕家改的,切不可从”。尽管吴江派的改本,可能在音律上更适合于昆曲演唱,但是却在很大意义上阉割了汤显祖的文采与人文追求。
21世纪以来,话剧院团与越剧院热衷于改编《赵氏孤儿》,大多是以人性之上、消弭仇恨为结局,这就阉割了该剧作为复仇大悲剧的精神。豫剧《程婴救孤》既继承了元杂剧的精神,又强调了程婴舍亲生救孤儿的牺牲、隐忍与君子报仇十六年不晚的复仇行动,这就使之成为新世纪守正创新的代表作。
▲豫剧《程婴救孤》
繁星戏剧村的环境式悬疑剧场《朱莉小姐》演出值得赞赏。该剧旨在保证经典作品精神内核的完整性,但又将青年人具备好奇心、愿意在探案元素的梳理过程中理清逻辑关系,试图打破舞台隔阂,重新定义观剧模式,创新戏剧消费体验场景,这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年轻人社交共情、娱乐益智、励志解压等多元化需求。
戏剧属于剧场,审美要有距离,欣赏要有节奏,观演关系难于打破,这都是难于变易的审美尺度与艺术环境。看京剧,舞台上的观演互动也只限于专业票友不差分毫的适时叫好与鼓掌,但是听昆曲时,曲牌还没唱完,观众的鼓掌就特别突兀;同样,西方歌剧与交响乐,观众也要等到一场结束之后才能鼓掌叫好。一些著名的歌剧表演艺术家,如听到不合时宜的叫好,也只能礼貌地停下歌唱,等观众宣泄完毕之后再行演出,这就是酿成了特别糟糕的观演关系。同样道理,不能想象《雷雨》或者《茶馆》演出时,观众跑到舞台上帮助喂繁漪吃药,或者与各路神仙一起喝茶,那是地痞无赖砸场子的方式。经典戏剧的上乘演出,必然是在剧场当中,观演关系存在着透明的“第四堵墙”隔离,始终保持着足以产生俯瞰思考、保持审美共情的相应距离。
▲越剧《新龙门客栈》
包括京剧在内,大部分戏曲剧种都有不同的流派,也都有不同的受众群体。越剧观众追捧不同流派,互不买账,彼此攻讦,这不是最好的审美生态。至于浙江新生代越剧演员陈丽君等人受到新粉丝的狂热追捧,既是好事,但也不是创演代表性剧目的最佳生态环境。饭圈文化对戏剧艺术的渗透和影响,还需要冷静的思考和科学的评估。
从严格意义上讲,泛戏剧在严格意义上不属于戏剧的范畴,更多地属于广场狂欢和商业行为的实施。在泛戏剧的庞大场域中,古代的惩贪参军戏、现代的沉浸式戏剧与环境戏剧,线上或者云端的剧本杀与密室逃脱等,花色繁多,层出不穷。21世纪以来的戏剧家与文旅部门,试图最大程度地模糊戏剧的边界,打破观演分离的审美界限,将戏剧与娱乐融为一体,幻化出诸多样式:从小剧场戏剧到山水景观戏剧,从沉浸式戏剧到互动式游戏,既有受众的参与,又有可观的票房,文旅结合,戏玩同频,审美与娱乐共振,剧情与生命同步,只要受严肃戏剧,的规范,有何不可,何乐不为?
古往今来各类秀场上的泛戏剧形态,既有非常成功的范例,但也存在着诸多的隐忧。但是无论如何,与戏剧的艺术性无关。
古代“参军(军中官职)戏”的品类,反腐惩贪主题令人津津乐道。比方后赵开国皇帝石勒时代,贪污官绢数百匹的周延,在参军戏演出中每每被俳优当场嘲笑,这比他在狱中时还要痛苦。(《太平御览》引《赵书》)北齐神武帝高欢的姐夫尉景,盘剥百姓,受贿成性。忍无可忍的神武帝令优者石董桶,剥景之衣:“公剥百姓,董桶何为不剥公?”神武诫景曰:“可以无贪也”。(《北齐书·尉景传》)非常明显,这样的段子不属于艺术的范畴,而是属于反腐惩贪寒碜官员的一种社会行为。
抗战14年里演遍中华大地的爱国剧目首推《放下你的鞭子》,金山与王莹、赵丹与章曼苹、洪深与常青真等人的搭档演出,超过了万场以上。该剧极大地鼓舞了城乡观众抗日救亡的热情。这样的广场演出,是特别成功的抗敌动员节目。著名表演艺术家陈强演《白毛女》中的黄世仁时,经常被观众怒骂并投掷石子,还差点被一位年轻战士当场枪杀。但是枪杀行为是一种偏激的广场行为,要不是班长将其枪口及时推开,险些酿成事故。田汉先生在抗战时期写过《江汉渔歌》等不少宣传抗日的戏剧,在当时发挥了剧场连战场的巨大鼓动作用。但到现在为止,大家一致认为他的《白蛇传》《谢瑶环》才是可以传之永久的经典作品。
▲《印象·刘三姐》
▲《天门狐仙·新刘海砍樵》
▲《文成公主》
2023年,面向全球开放的敦煌数字藏经洞正式上线,游客可以选择性地扮演相关角色,进入在随机选择的戏剧画面中,自由穿越在735个洞窟、4.5万平方米壁画、2000多身彩塑之中,还能与洪辩等高僧大德彼此对话,这一泛戏剧化模式是对人类遗产的永续保护与广泛传播。
中国的山水景观剧,从桂林阳朔《印象·刘三姐》开始,到西藏拉萨《文成公主》等剧目的呈现,梅帅元团队注重历史文化与山水时空的叠映,相对拉远了观众与演出空间的距离,这反而能够把观众带入到沉浸式文化穿越之旅中。凡此种种,都是构建好良性、积极、正面的观演互动关系的佳话。可是线上的角色游历与线下的广场看热闹,都不是王国维所说的“真戏剧”形态与剧场审美常态。
从亚里士多德提出的悲剧审美必须要有一定的长度,到古典主义戏剧将其发展到时间、地点和情节必须一致的三一律,人类戏剧总体上从广场走向剧场,强调精致审美的剧场特性。而山水景观的庞大演出场域,只是场面奇观的呈现,不仅难以刻画人物、展开冲突,更是对剧场特性的过度扩张和无限延伸,一开始就不属于剧场审美的对象,更与戏剧的本质属性相甚远,这只是广场百戏发展到山野之中,庞大景观惊悚化的一种看似戏剧形态、实非戏剧本体的宏大场面展示。
近些年类似剧本杀的线上线下游戏,作为大戏剧概念下新形态,评价较高的有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同学开发的《三国杀》 桌上游戏和网络游戏。该游戏从随机抽取身份牌开始,主公、反贼、忠臣、内奸四种身份合纵连横,以波澜迭起的谋略和博弈获胜。这样的悬疑与益智类剧目,确实赢得了大家的支持。但是其在本质上属于牌桌上和麻将的博弈形态,也不属于戏剧的观演范畴。
近年来过度追求娱乐化和商业性,强行弥合观演关系的一些例子,值得深思。
▲《不眠之夜》剧照
严重的问题是对经典戏剧和严肃剧场的解构、歪曲和泛娱乐化。非要把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麦克白》置换为纽约版、上海版《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在固定的楼宇环境中进行具备偶然性和随意性的观演互动,制作方还认为该剧在全球范围创造了一种新的观演关系,革命性地颠覆了传统演剧方式;这就把一个严肃悲剧变成一场秀、一场梦,一种带点血腥味道的悬疑体验和玩乐方式。《不眠之夜》无视莎剧作为经典文本内涵与舞台演出的规范性与规定性,罔顾剧场的集中性和原剧规定情境的尖锐冲突,以随机的路线、偶然的遇见、惊讶乃至惊悚的感觉作为卖点,无论如何只是密室逃脱游戏的高级版本,这就违背了冲突集中化、人物典型化、舞台演出规范化以及观众审美对象相对一致的戏剧之本质属性。
因此,该剧卖座越好、票房越高,对青少年的误导就越严重,对《麦克白》的人文精神和价值观念的稀释和扭曲就到了归零的层面。既然如此,制作方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又何必打着莎翁名剧的旗号来招揽看客呢?与其说是戏剧演出,不如说是探险奇遇记。
▲《不眠之夜》剧照
良好的观演关系的建立,当然是戏剧界与观众共同的福音。但是这个尺度非常难以把握,有时候会造成观众尴尬无奈、有关方面难以管控的现象。繁星戏剧村曾经演过一出戏,观众拿着牌子,随着演员的引导不停来到新的表演区。其中一个场面是将随意抽取的观众,摆放在树笼之中。我们一行中,周龙教授就被随机抽取到笼中。他是中外小剧场的演员与导演,所以特别自然地配合指令。但是没有表演经验的观众,在其它树笼中站着,就显得分外尴尬和弱小无助。过度打破观演界限,不是戏剧自身的魅力。
上海戏剧学院曾经做过一次环境戏剧实验,从华山路到延安西路,都一长溜摆了好多古代的叫卖摊子,摊贩演员们都穿着古装在彼此交易。但是这样的场面拍摄影视可以,我们这些穿着现代衣服的观众,就很难穿越时代,领取钱串,去接近那些古装演员的地摊。
纽约大学的谢克纳教授,其环境戏剧在一些国家颇有影响,上海戏剧学院也是其实验基地之一。他以对环境营造的重视和对剧本的忽视作为特色,特别强调观演关系的同构。现在已经比较成熟的乌镇戏剧节,也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环境戏剧的影响。谢克纳多年前在上海导演的环境戏剧,其中有些观演合一、喊口号游行的群众场面,现在看来已经不合时宜了。至于他在新奥尔良剧团执导的《税的牺牲者》中,演员到观众席中随意找了位年轻女孩亲吻,假使这位女孩不是托儿的话,一般女观众很难在众目睽睽之下配合其观演合一的自然主义表演。环境戏剧从本质上看属于社会群体文化的一种实践方式,不属于传统戏剧与经典戏剧的规范。
2019年以来在全国风起云涌的数万家剧本杀店和密室逃脱等沉浸式娱乐项目,以人人都是演员,进场就得演戏,剧情与现实合一,进场与出场悬疑等为标榜,在消费者的密集投诉和文化主管部门的严加监管之下,越来越暴露出其诸多难以破解的弊端。一是密室逃落类演出空间狭小阴暗曲折,空气污浊不堪、装修材料易燃,容易造成生理心理的不适,也隐藏着诸多风险。二是许多剧本杀内容岂止是少儿不宜,就连青壮年同样难以接受。鬼怪与惊悚并存,血腥与恐怖共生,干涉与骚扰有之,诱导与骗钱常见。蓬勃兴旺的市场与剧本原创、导演设计的能力和储备严重不匹配,这就导致了剧本的同质化与彼此抄袭,导演构思的雷同化而千店一面。以“剧本杀”作为标榜,实际上与真正的剧情佳构相去甚远。
近年来观演关系的改变,文旅结合的联姻,确实在一定模糊了戏剧的边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戏剧属于舞台,乃是严肃的艺术,含有戏剧元素的文旅项目乃是多元化秀场和大众的娱乐狂欢模式。这两者可以适度融合,但却不能相互替代。
大江东去,巨浪淘沙,真的金玉必然留存,经典作品总会闪光,但是大部分随波逐流的作品,必然在市场得到无情的淘汰。即使是游戏娱乐中的精品,也还会继续留存于世。文化史上的启示再再证明,昙花纵一现,经典永留存。试图从绝对意义上打破观演关系的各种秀场,终归只是一个时期的无序狂欢,普罗大众的一时宣泄,看起来雅俗共赏的虚假繁荣,但却与佳作的创编与经典的缔造相去甚远。
作者:谢柏梁(四川电影电视学院、中国戏曲学院、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二级教授,中国戏剧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国际剧评协会中国分会监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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