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于《湘南学院学报》2024年第4期,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
郭大章(1982-),男,土家族,重庆酉阳人,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在《延河》《芒种》《厦门文学》《小小说选刊》等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十万字,著有《苏家坳纪事》《茶余酒后话名士》《批评的锋芒》《行走的时光》等著作8部,作品曾获全国首届浩然文学奖,重庆市少数民族文学奖,重庆市巴蜀青年文学奖,陕西省青年文学奖,野草文学奖小说一等奖,第二届长安散文奖,第四届吴伯箫散文奖,第八届全国高校文学作品大赛优秀奖,第十届全国青年原创文学大赛优秀奖等省部级奖项20余次。
还原一个真实而立体的吴宓
——评王本朝《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
郭大章
摘 要:王本朝的《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在翔实而丰富的史料基础上,通过简洁而生动的文字,事无巨细的生活细节,刻画并还原出一个真实而立体的吴宓形象,展现出宏大而开阔的学术研究视野,呈现出“史料”的细化和对碎片化生活细节的重视等方面的价值和意义,其“以个体或个体日记映射时代和历史”的研究方法,为吴宓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些值得借鉴的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王本朝;吴宓;形象
2022年4月,王本朝的《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由九州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以《吴宓日记续编》为研究对象,围绕“吴宓日记”等史料,对吴宓的“看电影”“读书治学”和“病理档案”等生活的“细部”进行研究,讨论了吴宓1949年后的生活、思想以及生命形态等问题,呈现他吐尽肝胆的精神困苦,探讨世路崎岖中的个体际遇,从多角度还原了一个真实而立体的吴宓形象,让吴宓在一堆“僵死”的材料中瞬间变得“鲜活”起来,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学术思路。细读该书,我们会发现明显地呈现出三个方面的特点。
王本朝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重视“史料”的学者,他的现代文学研究一直都是建立在丰富的“史料”基础上的,有着鲜明的“史料意识”,比如其“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研究”等。他曾说:“文献史料是研究工作的基础,没有文献史料也就无法开展研究工作。”[1]序二“有材料才能说话,有多少材料才敢说多少话,著书立说更应该如此。”[1]序二很明显,他的《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延续了他一贯重视“史料”的现代文学研究路数,在“重史实,讲材料”[2]104的原则指导下,以翔实而丰富的“史料”来“说话”。
王本朝在《后记》中阐述了他的这一原则:“凡叙其事,述其理,引其言,多让材料说话,少论或不论。”[3]388于是,书中便呈现出大量的“史料”细节,从吴宓的日常生活,到吴宓的读书治学,无一不是用翔实的“史料”来支撑,以便完成对吴宓某种形象的建构。比如,在论及吴宓顺时安命的时候,说他喜欢风景和美食,喜欢风景不挑地方,不管是旅途的风景还是校园的风景,他都喜欢;喜欢美食,口味清淡,能喝酒,爱品茶,但不会做饭,常去同事朋友家蹭饭。在呈现这段细节的时候,“史料”甚至会细化到哪一年哪一天的哪个时刻,吴宓在哪个地方做了什么,比如,“13日晚,又去穆济波家,同周邦式饮白酒,’谈诗及佛教’。1月22日,饮广柑酒。2月2日,去李源澄家饮白酒。4月2日,在周邦式家,’饮茅台酒半钟’,周还帮吴宓修改诗歌”[3]9;同样,在论及吴宓日常的资助和借贷时,也会细化到哪年哪月哪日资助,或精确到借贷金额的个位数甚至小数点后两位数,比如,“以1964年4月为例,5日,给雪10元;10日,领4月薪272.5元,扣除房租2.52元,家具租0.98元,自来水0.40元,电灯1.51元,膳费22.33元(代开桂垫支膳费及厨工费3.71),定期储蓄120元,清洁费0.50元,实领124.35元”[3]28。
书中的“史料”除了翔实,还很丰富。大到吴宓意味深长的文化坚守,小到吴宓看电影等日常生活,都有着相当丰富的“史料”来佐证,而且,这里说的“丰富”,不仅关涉到吴宓研究的方方面面,更在于对于吴宓生活中某一件小事的反复论证,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以求判断的全面和准确。比如在论及吴宓“看电影”这一事件时,便跳脱出个体日常生活需要等“小事”的角度,延伸到政治思想改造和文学审美追求等“大事”方面来展开论述,来呈现出“史料”的细致和丰富。从“小”的方面来说,“1941年5月28日,吴宓追求张尔琼,张尔琼’喜游宴娱乐(如电影、戏剧、音乐等),多有各种消遣’,不喜欢游玩的吴宓却邀请张尔琼看电影,看电影成了吴宓谈恋爱的方式,很有摩登的派头”[3]40-41;而“大”的方面则更具典型意义,“1953年11月11日,他看电影《北冰洋》。1955年5月15日,看苏联电影《一件不能忘记的事》。9月18日,看由果戈理编剧的电影《钦差大臣》。1956年元月2日,看印度电影《暴风雨》”[3]45。源于“史料”但不拘囿于“史料”,从这些丰富的大大小小的“史料”细节中,王本朝“抽”出了吴宓,在还原历史现场中完成了吴宓形象的建构。
值得注意的是,《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一书还显示出王本朝选择“史料”的勇气。我们知道,鉴于某种现实的抑或制度的规约,我们的学术研究并非一片完全的“净土”,依然是有着很多“禁区”的,哪些“史料”能碰,哪些“史料”不能碰,到底该怎么碰,都得讲究某种既定的“规矩”,这就给我们的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既要寻求学术的真相,又不得打破某种既定的规制,如何在这种“裂痕”中求生,是考验学者的一大难题。难能可贵的是,王本朝完成了这种考验。王本朝在选择“史料”的时候,没有规避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区”,尊重历史和真相,以详尽的“史料”呈现出吴宓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所遭遇的欺辱和批斗,还“史料”以“史”的真相和尊严。比如其中《梁平日记:病理档案》一章,便以翔实而丰富的“史料”,详细还原了吴宓挨打致残的过程及其遭受疾病折磨所带来的生活不便和精神困扰,呈现出一份历史的“病理档案”。这体现了王本朝作为一个学者的良知,寻求真相的勇气,以及对公正的追求和学术的执着。
王本朝的《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的第二个特点,即他塑造了一个生动而立体的吴宓形象。该书对吴宓形象的塑造,是全方位的,全书共分为四辑,分别从“日常生活”“生存境遇”“文化坚守”以及“教说读写”等四个方面来塑造吴宓的形象。
首先是生动。王本朝在塑造吴宓形象的时候,很注重生活的细节,特别注意刻画吴宓在生活中的小事,因此显得极其庸常和琐碎,然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庸常和琐碎,才使得吴宓的形象变得生动起来,带着可掬的笑容从一堆史料中向我们走来。在王本朝那里,吴宓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学衡派”古板学究,而是一个生活在我们周围有着各种小毛病的凡夫俗子,甚至有点可爱的小老头。
吴宓能喝酒但酒量不大,“他的酒量不大,三两知己聚在一起,主要是以酒助话,以酒解闷”[3]8;吴宓喜欢美女,“在批斗会上,看到女生发言者,说她’明眸皓齿,言语莺声’”[3]12;吴宓是个急性子,“易怒,说话急,还跺脚,晚年还时不时自言自语”[3]17,但有时又优柔寡断,“他的优柔寡断事例数不胜数”[3]19;吴宓会因为对社会现实的种种不适应而焦虑,有一种来日无多的绝望感,“他的想法多不合时宜,在社会进步面前表现得落后而迂阔,于是,他深感抑郁……甚至预测自己某年某月必死无疑。在日记里,多处出现’死亡’记录”[3]230,也会因为恋爱的失败而痛苦,“20世纪40年代,恋爱的失败也让他产生了出世皈佛想法”[3]201,他甚至有多次的占卜经历,1937年7月27日,日军拟占领北平,“吴宓’感念时危国难’,以《易经》占卜,得卦辞:’利西南,无所往也,其来复吉,有攸往,凤吉。’陈寅恪在电话里告知吴宓是吉卦,吴宓’乃整衣卧床’,’静待天命’”[3]235。
其次是真实。不论再怎么凡俗,吴宓毕竟是一个守旧派学者,在他身上还是有着许许多多旧时知识分子的特征,这也和吴宓的“学衡派”代表相符,跟以往诸多著作中的吴宓形象相吻合。我们知道,跟鲁迅等新文化运动先驱相比,吴宓是一个典型的“顽固派”,是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出现的,因此,他“喜读旧书,念往事,思古人”[3]112,1955年5月11日,读《虞部新至》;1962年8月18日,读李源澄的《秦汉史》;1963年10月6日,读缪钺《读史存稿》;1964年12月4日,读《鹤林玉露》十六卷完;1965年8月6日,读张舜徽著《清代文集别录》上下二册。[3]112-113吴宓高贵,有骨气,有着传统知识分子的气节,他虽然经历了不少社会运动和思想改造,但除身体残疾和疾病缠身外,几乎没有大的变化,执念如旧;吴宓对于改造态度决绝,他拒绝改造,也不愿意改造,甚至不惜和家里疏远,和朋友绝交,“吴宓的态度,用一句话表达:我就这样了,随你们的便吧”[3]340;“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吴宓还明确表示:’批林,我没意见;批孔,把我杀了,我也不批。’”[3]343一句“把我杀了,我也不批”掷地有声,一个有着高尚节操的知识分子形象,瞬间跃然纸上。
最后是全面而立体。《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中吴宓的形象是全面的,他善良诚厚,认识不认识的都来借钱,而吴宓基本也是有求必应;他虽反对白话文,但并不完全排斥白话文,只是希望文言能与白话相伴而行;他对待教学极其认真,不辞辛劳,教出了无数声名显赫的弟子,可谓硕果累累;他言行一致,言而有德,即使失言,也始终坚守真实和良知的底线;他敢于仗义执言,敢于说真话,带着怨气和怒气,在讨论会上发言,质疑阶级出身论;他品德高尚,学院分给他一套大房子,他坚决只要一半,他是当时国内少有的二级教授,待遇优渥,但他将其中的大部分用来资助亲朋故旧及其遗属,弄得自己的生活十分拮据。
当然,最为难能可贵的是,王本朝在书中不仅赞扬了吴宓的各种优点,也暴露出吴宓的许多缺点,不仅有好的评价,也有不好的评价,使得吴宓的形象更加真实,也更加立体。比如,在评价吴宓的文言文水平的时候,说吴宓并不长于说理,他的说理多有自我重复,有时还欠缺逻辑性,说吴宓采用文言行文,并不十分顺畅,近似应用文和草稿笔记,不时还有词不达意的缺点;[3]252在评价吴宓对待张尔琼感情的时候,说吴宓笨拙,看问题自以为是,是一个奇特而矛盾的个体;[3]263-264在评价吴宓的学术成就时,说他的“国学大师”称号显然是“过誉”了,旧学比不上王国维和梁启超,新学比不了鲁迅和胡适,吴宓在学术上无法与他们匹敌,说吴宓的“学术成就平常”,在1949年后尚可,指以前则有些偏低;[3]63-64在评价吴宓的诗歌时,说他不及吴芳吉,吴宓后来学杜诗能取其神而遗其貌,多得吴芳吉的指点;[3]101说吴宓在现实生活里,面对“御者”,显得十分害怕,谨小慎微,[3]142甚至连男女的性知识,都来源于骡马。[3]139
王本朝在《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的《后记》中有一句话,非常重要,可以说正说明了他创作这本书的深层次“用意”:“吴宓日记记录了社会风景,但不可当风景看。”[3]386在王本朝看来,现代作家的日记实际上隐含着许多社会历史的和文学的信息,尤其是吴宓日记,因吴宓主要处在社会边缘,少了些宏观纪事,而多日常生活,这就更加凸显出吴宓日记的价值。“吴宓日记虽是个人的,也是历史的见证……。可看作是社会和个人的’史记’。……他有自己的述史意图,想保存一份真实的历史记录,存史以明鉴。”[3]66
王本朝很早就开始关注吴宓日记了,“《吴宓日记》二十多年前刚出版,我就阅读了,前前后后应该读了三次,每次的感受都不同,每次带给我的震撼也不一样”[4]36,2018年是吴宓逝世40周年,王本朝以此为契机再次细读了吴宓日记,他说“吴宓作为一个著名的人文学者,有很多响当当的名号被大家熟知,比如’国学大师’’中国比较文学开创者’’哈佛三杰’等等,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及作为’生存者’或者’存在者’的吴宓更加真实丰富”[4]36,观念的吴宓并没有日记中的吴宓更为鲜活,更为真实和丰富,并且更有味道,因为吴宓在日记中既描摹社会突变与政治风波,又事无巨细地记录自己琐碎的日常和丰富的感知,以及他和种种人事的周旋,让我们非常真实地看到了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在那个特定年代中生活的委顿,精神的高贵以及道德的整饬,于是王本朝“想借助吴宓的日记,诠释或还原一个带有着文化遗民心态的读书人的生存境遇与精神图景”[4]36,这才有了《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这本书。
同样,王本朝在《后记》里面也阐述了他创作此书的缘由:“我想取小视角观察大时代,从一个小切口进去,能够看到比较清晰的历史规律。”[3]387因此,王本朝在书中所描述的吴宓所经历的事就不再是吴宓个人的事了,而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和历史的证词。比如,吴宓的“看电影”就早已跳脱出了个体的娱乐喜好,体现出思想改造的要求和历史认知的选择,“看电影”这一看似极度个体化的行为本身,无形中就与政治的以及历史的时代特征关联了起来,我们从吴宓的“看电影”即可窥见时代的重压和历史背影。在论及吴宓的“不得不言”时,吴宓的说和不说都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如果沉默,就可能被认作不接受改造,思想顽固,不求进步;如果积极发言,要么就只能作伪说假话,这有违道德良知,如要说真话,但又跟不上时代潮流,也会被作为继续改造和批判的证据,于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都左右为难,结果都是一样的,都会陷于无奈和痛苦,“说话并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情,尤其在言论和思想需受约束的年代,一旦不符合规定和要求,就可能失言招祸”[3]361,在这里,吴宓极具个体意志的“言说”行为,却演变成了隐含着某种历史的荒诞现象,说话不再是“说话”本身,而指涉的是时代和历史,这正体现出王本朝宏大而开阔的学术视野。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王本朝的这种宏大和开阔,还不仅仅是宏大和开阔本身,其中还隐藏着一个学者的“求真”和“求实”,即他不会为了追求宏大和开阔而忽略掉学术的“真”和“实”,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王本朝说:“吴宓日记所记人事并非完全是客观的,肯定存在个人偏见和成见,有客观事实呈现,也有个人情绪,特别是他的委屈、郁闷和愤懑不平,它们完全可能干扰他的记录和判断,何况他本人说话记事,也不免率性而为,肯定有’隐讳、遗漏、与事实不符之处’。所以,人们不能以日记之是非为是非。”[3]379-380说来简单做着难,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其实背后蕴藏着多少对学术的虔诚和对真相的执着。
四.吴宓研究中的《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
[1]凌孟华.故纸无言:民国文学文献脞谈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2]王本朝.让历史纸屑释放出新的意义:评《故纸无言:民国文学文献脞谈录》[J].现代中文学刊,2020(1).
[3]王本朝.最爱先生古道长:《吴宓日记续编》研究[M].北京:九州出版社,2022.
[4]王本朝,张望.文学制度、文学经典与文学思想史:王本朝教授访谈录[J].当代文坛,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