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爬了一回瞭高山,差点笑死在瞭高山上,这次看了一回岩画,差点吓死在野麻滩。
野麻滩,久闻其名,因它古老的岩画。但从未亲临其境过,只因路途太远,又不知具体在何处。
那天,彩玲说,带你去个好地方。我问,什么地方?心想要是去过就不去了。她说:野麻滩。一听野麻滩三个字,我立即来了精神,忙不迭答应,好啊好啊。
看到横在109国道上面的水渠,彩玲放慢车速,犹豫了一下,拐进右侧一条乡村道路。一路向北继续前行。大约半小时后,穿过村庄进了山里。公路两边皆是满目荒山,我有点失望:这条路,没有水泉那条路上的风景美。彩玲嗳了一声,十分笃定:那还是这条路上的风景美。
我看不出到底哪里美,但不再争辩,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匆匆后退的荒山,一边继续与三丫东拉西扯。
车在吴茨段公路上又行驶了大约半小时,路边出现了一块简陋木牌,上面写着:野麻村。彩玲这回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拐进牌子指示的乡间小道。小道只容一车通过,左边是水渠,右边是苞谷地。地边不时停着三轮车。若是我,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但彩玲沉着淡定,不慌不忙,这是个经过场面的女人。果断打掉红火的理发店投身国画艺术,这样的事儿,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走完乡间小道,路和山突然性情大变。看着面目狰狞的山和用心不轨的路,三丫不无担心地问:走对着么?彩玲专心看着路,握紧方向盘,说:对着呢。一脚油门,车就冲上了一段两山相夹的陡坡。然后,眼前豁然一亮,一片红霞映红了车窗,身披霞衣的群山,仿佛神秘的印度女郎,猛然退后,缩小,弯下腰去……
三丫先是哇一声叫了出来。这女人活得真实洒脱,一到了荒野就又慌又野,完全不像个常人眼中的文化人,倒像是乡村小媳妇,野性夹着柔弱,正如雪儿形容的:瘦弱的身子骨内,奔涌着一座火山大海。
大呼小叫着下了车,三丫先噗通跪下去了,我看着失笑起来:这女人,拍个照,也用跪着!看,美吧?!彩玲双眼放光地看着面前的景致,不无自豪地问。美!美!太美了!一时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我只好点头如捣蒜,臣服于这壮美。
一条沙路蜿蜒拐向山下,路的左侧是犹如被欲望烧红的崖壁。那红色并非单纯的红,而是夹着赭红、深红、橘红、紫红、淡红、土黄、淡青……仿佛这山“穿了一条蜡染的红色百褶裙”。右侧则像是一座聚宝盆。身披莎莉的印度女郎们,或跪、或坐、或躺、或侧卧,或趴在聚宝盆里,以各种撩人的姿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远道而来的游客。
当然,这比喻显得有点太“色”,倘若冬冬来的话,她可能会说:哇,一盆子五花肉!(开玩笑的,冬冬莫怪昂)而陈姐会说什么呢?她可能会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安蓝,这太美了啊!真是鬼斧神工。华平呢?她一定会为我们讲解这丹霞地貌的历史和成因,一路讲到野麻滩的岩画,野麻村的未来,黑山峡工程……
而此刻,彩玲指着面前的“聚宝盆”激动得声调都变了:我把每一种颜色的土都装回去了一些!三丫依然爬天跪地在拍照,仿佛一个超级摄影大师。我站在高处,内心因为震撼而久久说不出来一句话。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
走吧,山下还有更美的呢!彩玲叫了几次,我们才磨磨蹭蹭爬上车。车开到谷底,停在几座奶油蛋糕一样的丹霞山前。三个人下车,蜜蜂见到花朵一样飞过去。是的,是蜜蜂,而不是蝴蝶。我要跟山合个影。三丫说着,先一屁股坐在了山下,我便找好角度,为她拍照。彩玲围着山,左转转右转转,像是小学生围着老师,在要答案。
大自然才是最优秀的画家,最杰出的诗人,而我们连它的万分之一美都画不出来,写不出来啊,怎能不感到羞愧和卑微呢!好吧,还是让我试着用我苍白的语言描绘一下这些丹霞山。
从一侧看上去,山形圆润、柔和,仿佛涂满了油彩的乳房,性感又迷人,另一侧看上去,又像身披厚甲的恐龙、巨兽,或躺或卧或蹲坐在谷底。安静又乖巧。
山色则是温和的高级灰、淡青、赭红、土黄相间,极巧妙地一层一层从山顶斜涂下来,层次分明而又纹路清晰。雨水冲刷形成的褶皱和纹理,给这些山增添了一抹沧桑的质感。仿佛饱经风霜的母亲的乳房。乳汁不再,弹性犹存。
一条小溪已经干涸了,依然蜿蜿蜒蜒穿过谷底,奔向远方。两岸金灿灿的小菊花,一路相伴着,好似一条金腰带,缠绕在山谷的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看到山,就想爬上去,坐在山顶吹吹风,这是我的毛病。面对这样美的山,又怎能忍住内心的冲动?在彩玲和三丫的注视下,我手脚并用三两下爬到山顶。视野瞬间开阔了不少,看到盆地边缘鲜红的丹霞,以及远处黛青色群山,层层叠叠,如海浪翻涌,将眼前的丹霞山衬托得更加艳丽妩媚,多姿多彩。
站在山顶,连呼三丫和彩玲上来。彩玲手持自拍杆,稳稳当当爬上来。三丫则颤颤巍巍、轻手轻脚,怕踩疼了山似的。爬到旁边一座小山包,展展躺下来,叫我给她拍照。拍完,又经不住我再三忽悠,继续哼唷嗨哟地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惊呼一边嬉笑。
山势虽不陡峭,但土质松软,又无处可攀,一座十米不到的小山包,愣是让她爬得软糯悲壮。看得我和彩玲担心一扎狂笑一扎,用三丫的话说,“没想到一个悲剧人物竟成了搞笑的喜剧角色。”
三个女人一台戏,丹霞山上戏更多。向来不喜欢拍照的我,也禁不住她俩吆喝,前后左右一顿狂拍。拍完了,沿着山脊下山。两位平日矜持又端庄的女神,或许是受到丹霞山的感染,竟也狂野又恣意起来。三丫俯下身亲吻山的脊背,彩玲直接五体投地,伸展双臂,来了一个凶猛的拥抱。我呢,我是个什么地方都放不开的人,但也学着三丫的样子,在山的臂弯里装睡了一会儿。
抱够了,亲够了,睡够了,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继续前行。是的,再美好的相遇,再美妙的风景,也有挥手再见的时候。深深地爱过了,不留遗憾地放手,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十来分钟后,山谷猛然开阔,乍现一片灿烂花地。金色的野菊花漫天漫野地开到了远山的脚下。而天空也突然放晴,蓝天、野花映衬得荒山分外妖娆。停车!三丫忘情地喊了一声,彩玲猛然刹住车。三丫像蝴蝶一样扑向花地,又噗通跪了下去。见她跪在地上拍花拍草拍石头拍得忘乎所以,我和彩玲也跟着下车。三个人又坐在花地上,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了一会儿。直到彩玲再三催促:快走吧,前面还有更美的风景……
又一会儿,峡谷收紧,两边的山突然凌厉起来。山势陡峭挺拔,嶙峋突兀的奇峰怪石一起探头,俯视着山谷里爬行的红色甲壳虫。三丫说像佛菩萨,我却看到的是天兵天将。彩玲闷声开车,偶尔慢悠悠插一句。
走到峡谷尽头,已是中午一点半。彩玲停下车,说一声到了,先把洋芋烧上,再去看岩画。说完快速下车,取出家当,挖灶垒灶烧洋芋。三丫小时候养尊处优,没干过这等粗活野事,只能帮着捡捡石头,递递柴禾。而我和彩玲,皆是穷人家孩子,从小就在山野里长大,这等活儿,完全不在话下。
将洋芋闷在锅锅灶后,已是午后三点,虽不觉累,但腹内饥肠辘辘如雷鸣滚滚。开车直奔野麻村,找了一处干净地儿,取出水果、面皮、油饼、红茶,先安慰安慰早已抗议不休的肚子。吃完,又速速去看岩画。
走到“野麻滩岩画”的牌子前,彩玲伸手向山上一指说:岩画就在那块石头上。仰头望去,乱石堆叠的峭拔半山上,一块平整绝壁直戳戳立着,不知立了几千年。风雨将石壁涂抹成了灰黑色,在众多红色岩石间突出醒目。
我正目寻爬上去的路径,彩玲已捷足先登了。没想到这温文尔雅的女子,竟比我这女汉子爬山还要利索。三丫抬腿试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异常陡峭的乱石山,叹口气放弃了。我暗暗松口气,忘了看清刚刚找到的安全路径,就横冲直撞向着彩玲的方向爬了上去。爬到半山腰才发现,误入了绝境。犹如壁虎牢牢攀住岩石,心里咚咚锵锵锣鼓齐鸣。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慌,安全第一。
三丫在山下大概看出了我的窘境,高声喊着“小心一点”。我稳住心神,上下左右看看,终于发现了一处可落脚的石头。石头只够踩一只脚,且陷于砂石之中,虽然可能不是很稳固,但唯有冒险一试,不然还能怎样呢?一手扳着石壁,一手抓着灌木,左脚努力够到石头上,身子轻轻一跃,谢天谢地安全着陆了。
彩玲已顺利抵达绝壁之下,正仰望着石壁,细细打量岩画。我站在两米远的侧面,终于看清了,石壁上以极为拙朴苍劲的线条画着童趣十足的人、马、狗等动物。奇怪的是,人物不论是圆脸、方脸还是三角脸,头上皆竖着两三根天线,难不成是外星人?也不知这些图案是何年何月何人画上去的。在如此陡峭艰险的岩壁上,凿画这些图案,用意又何在呢?
石壁下方有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能站两三个人。侧身看过去,石头那边还有一个凹进去的平台。是否某一天,某个爬山的古人,看到如此平整的石壁,光秃秃的可惜,便生出凿一幅画的想法,但不知画些什么好,便画上了看到的人和动物呢?
又一想爬这么高,别说凿画,站得久了也会头晕目眩。大概是千万年前,这块石壁还在河边的平地上,某位古人放牧时,闲来无事,便凿凿画画而成。后来由于地壳运动,山崩地裂,山河换了位置,这石壁才被举到了半山腰的险境……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身边的彩玲展开歌喉,唱了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歌声犹如一群鸽子扑棱棱飞到黄河上空,浑浊的波涛似乎放慢了脚步;飞过对面高山,峻拔的高山拱手作揖;飞过野麻滩丹霞,妖冶丹霞挥挥莎莉;飞过野麻村,古老的村庄手搭凉棚目送而去……
是的,我家住在黄土高坡。这高坡滋养着我们的肉体,丰盈着我们的灵魂,使我们成为古道热肠的人。这高坡虽贫瘠落后,却不乏温暖动人的故事和风景。我们一次次跋涉在荒山僻壤、枯山瘦水间,留下珍贵印记,写下滚烫文字,记录下每一刻动人画面,以期让更多人认识她,了解她,爱上她,记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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