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 约

1895年2月12日上午8时左右, 北洋水师“镇北”号蚊子船从威海东口防材缺口驶出,航向皂埠口的日本联合舰队锚地。发现有一艘中国军舰试图出口,曾让在威海湾外警戒的日本军舰一阵紧张,然而随后日本军舰上都看出驶来的中国军舰担负着特殊的使命——“镇北”号的前桅之巅出现了一面刺眼的白旗。

永恒的耻辱,刘公岛上群魔乱舞,伊东祐亨用船送走了丁汝昌遗体!

8时10分,“镇北”舰驶近日本联合舰队锚地,鱼雷艇母舰“山城丸”最先升起信号旗,向旗舰“松岛”报告,“一艘挂白旗的中国军舰驶来”。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为慎重起见,急忙命令各舰加强戒备,同时调集了一队鱼雷艇到“松岛”近旁守护,由参谋岛村速雄海军少佐乘坐“第五号”鱼雷艇迎上“镇北”,引导其航行。

“镇北”舰在距离“松岛”约600米外的北侧锚定,放下一只仙板,9名官兵转乘到前挂白旗,尾挂龙旗的仙板内,在锚地所有军舰的目光聚焦下,缓缓划向日方旗舰“松岛”。舳板最后在“松岛”左舷的登舰梯旁停住,望了望这艘北洋水师上下曾经立志要将其击沉的庞大军舰,“镇北”舰此行的特殊乘客,“广丙”舰管带都司程璧光顺梯而上,登上了“松岛”的甲板。鉴于程璧光职位低下,伊东祐亨并未与其会面,而是由乘坐“第五号”鱼雷艇引导“镇北”航行的岛村速雄参谋与其单独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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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英语略一叙谈,程璧光即取出丁汝昌的书信,岛村速雄参谋又单独前往军官会议室,将书信交伊东祐亨。

革职留任北洋水师提督军门统领全军丁,为咨会事:照得本军门前接佐世保提督来函,只因两国交争,未便具覆。本军门始意决战至船没人尽而后已,今因欲保全生灵,愿停战,将在岛现有之船及刘公岛并炮台军械,献与贵国,只求勿伤害水陆中西官员兵勇民人等之命,并许其出岛归乡,是所切望,如彼此允许可行,则请英国水师提督作证。为此具文咨会贵军门,请烦查照,即日见覆施行。须至咨者。右咨伊东海军提督军门。

虽然北洋水师投降是日本联合舰队最愿意看到的结局,但丁汝昌提出的必须保证中国水陆军民能自由离去的条件,使伊东祐亨不敢独自做出决定。立刻召集第一、第二游击队司令、“松岛”舰舰长以及联合舰队参谋长等官佐商议,对丁汝昌的要求,日方军官大都表示难以接受,认为必须全部作为俘虏拘押。伊东祐亨则力排众议,称“丁提督为清国海军名将,其任职北洋水师苦心经营,十年如一日。此次战争以来,观其所为,绝非可以轻侮者。今力竭势绌,不得已寄来降书,其心境可以想见,令人同情。此时如果不答应其保全军民之要求,实有违大日本武士应有之侠义举动……”经过辩论,日方始决定同意丁汝昌的要求,伊东祐亨命令以自己的名义作英文复信,并附带柿子、三鞭酒、葡萄酒等礼物,交程璧光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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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贵翰,敬悉一是,顺致问候。小官因拟于明日收纳现属台端所有之舰船炮台及其它全部军用品,至其时刻方法等细节,当于明晨台端对本书作确答时协商。军用物品一切缴交小官之后,小官当令我舰船一艘平安护送台函中所指定之人员及台端一同至被双方认为妥善之地点。但,既如前述,按小官个人之意见及关怀,希望台端前来我方,暂在我国等待战争之结束,此不但为台端一身之安全计,相信为台端之将来亦应如此也。同时,小官保证台端在日本必能受到充分待遇。但倘若台端必欲返回乡里,小官当随台端之希望。至于台端欲以英国舰队司令长官为保证人一项,小官认为并无必要,盖台端军人之名誉,实小官所坚信不渝者也⋯⋯

下午3时,“镇北”舰驶离皂埠口,“松岛”舰上挂出一连串旗语,“敌军就刘公岛之炮台、武器、弹药和港内军舰全部移交日本军队事派降使至松岛舰,并请求救助人命;丁提督平安无事”,日本联合舰队各舰闻讯欢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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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日方回复时,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已经长辞人世。道员牛昶昞在沉默的刘公岛上接替重责,尽管他此刻并不是刘公岛上职位最高的官员。程璧光今天回来时透露了在日方军舰上听到的一些话语,即日方是出于对丁汝昌的尊敬才同意放军民出岛归乡。为此,牛昶昞就日方的来信所做的回复仍用的是提督丁汝昌的名义,希冀借此使得军民出岛事情善始善终。值得注意的是,牛在托名的这份信中对自己的笔迹没有丝毫隐饰,并没有模仿丁的字迹。

伊东军门大臣阁下:顷接复函,深为生灵感激,承赐珍品,际兹两国有争,不敢私受,谨以璧还,并道谢忱。来函约于明日交军械炮台船舰,为时过促,因兵勇卸缴军装,收拾行李,稍须时候,恐有不及,请展限定于华历正月廿二日起,由阁下进口分日交收刘公岛、炮台军械并现在所余船舰,决不食言。专此具覆,肃请台安,诸希垂察不宣。外缴呈惠礼三件,正月十八日,丁汝昌顿首。

挽 歌

2月13日上午8时30分,北洋水师蚊子船“镇中”搭载程璧光驶出威海湾,除了与昨日的“镇北”一样在前桅挂白旗外,后桅的龙旗只升到了旗杆的中央位置,标志北洋水师、刘公岛上发生了重要的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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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璧光

此次伊东祐亨依然没有直接会见程璧光,由联合舰队参谋长出羽重远海军大佐负责接洽,递送完那封托丁汝昌名义所做的书信后,程璧光才面露悲色告知了丁汝昌自杀一事。伊东祐亨读罢信函,认为程璧光职位太低,不足与论,改要求中国方面当天下午另派职位与丁汝昌相近的海陆军官员前来谈判。

上午11时,程璧光乘坐“镇中”离开日军锚地返回刘公岛,伊东祐亨向全舰队通报丁汝昌已死的消息,并派人通报山东作战军。同时下令全舰队除重要仪式外,一律严禁奏乐,以示对丁汝昌的哀悼和敬意。

当天下午5时,作为海陆军代表,牛昶昞在程璧光陪同下乘坐前桅悬挂日本海军旗的“镇边”号蚊子船到达日军锚地,与伊东祐亨、出羽重远等联合舰队高级官员,以及山东作战军的高级官员共同在“松岛”舰上会谈。日方首先再度保证刘公岛海陆军的生命安全,表示将予以遣返,此后就投降程序、海陆官兵出岛的方式、时间、路线等进行会商,讨论至当晚11时,就降约条款基本达成共识。约定首先执行投降的程序,刘公岛海陆军名册交与日方,同时按照《万国公法》的规定,名册上的军人必须签署永不参与战事的保证书。剩余问题定于次日的下午2时继续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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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的消息传回刘公岛后,“镇远”舰管带杨用霖悲愤不禁,不愿签署永不参与战事的保状,端坐在自己的住舱内口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绝命诗后,将手枪对准口内自击殉国。“端坐于官舱,自饮手枪,灌脑而卒。其船诸将忽闻官舱有声如雷,急入视之,见其独坐椅上,垂首至胸。

前视之,已亡矣。血穿鼻孔而出,滴落胸襟,手内手枪犹拴而不释”。这位从低层水兵逐级晋升起来的北洋水师高级将领,选择了一个异常悲壮的死亡方式。

1895年2月14日下午2时, 牛昶昞、程璧光按期来到“松岛”舰, 交出全岛官兵名册,计有海军军官183人,海军学生30人,海军士兵2871人,陆军军官40人, 陆军士兵2000人, 共计5124人, 并最后签订了《威海降约》。谈判中伊东祐亨表示可以归还一些军舰给中国,用于运送官兵出岛,遂问北洋水师现存舰只中哪些可以载人。程璧光回答“康济”一艘载人最多,足以满载2000人,伊东祐亨于是表示可以将“康济”解除武装后归还中国,用以运载丁汝昌的棺椁。“丁提督之行为实在是无懈可击,亚洲丧失了如此屈指可数的海军提督,小官实有断肠之念,为聊表哀悼之意,愿献出’康济’号,用以运载丁提督等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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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似乎也在为北洋水师悲叹,在降约规定的15日出岛日这天,清晨5时起威海湾内外狂风怒号,海浪翻涌,连日本海军的大型军舰都被迫前往荣成湾避风,出岛日期于是顺延。

1895年2月16日上午9时,已经解除武装的“康济”舰到达皂埠口日本联合舰队锚地接受检查。随同前往的“广丙”舰管带程璧光向日方乞求,称自己是广东水师的军官,如果只身而还,势必会受到广东水师的惩罚,希望日方考虑到其在签订降约过程中积极斡旋奔走,将“广丙”舰予以归还。同时程璧光还递交了一份央求牛昶昞书写的同样内容的信。对此伊东祐亨称包括“广丙”在内的降舰名单已经报送日本政府,无法归还“广丙”舰,不过考虑到程璧光的请求,伊东祐亨书写了一份推荐信,推荐由程璧光担任“康济”舰管带。如此,程就不用担心没有军舰交代了(清政府下令将北洋水师编制取消后,程璧光代替萨镇冰出任“康济”管带)。除此外,牛昶昞另外还有一封书信,表示对日方归还“康济”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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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济”舰

伊东军门大人阁下:前日接覆丁军门书,承准我兵勇离岛,感谢之至,后两次芝谈亦深感佩,顷程管带归云,已承阁下许还我康济以运丁军门灵枢,并渡水师官员出口,尤为感激,用此鸣谢,肃请台安。牛昶昞拜,正月二十二日。旗书等件丁军门临终时已经烧去。

当天,按照《威海降约》的规定,刘公岛中国陆军及部分海军官兵共三千余人在日军的监视下首先开始离岛,曾经是中国军舰的蚊子船由日本海军驾驶,将刘公岛护军送往威海湾北帮北山嘴登岸(原议在竹岛附近登陆,后改为北山嘴),监送至威海、宁海州交界处日本陆军警戒线外遣返。

2月17日上午8时30分,日本联合舰队军舰以“松岛”、“千代田”、“桥立”、“严岛”、“吉野”、“秋津洲”等为先,本队、一游、二游、三游、四游成单纵队队形,从威海湾的西口驶入,进入了这片原本是北洋水师基地的海域。

上午10时20分,日本各舰均放下汽艇和舳板,开赴港内尚存的各艘中国军舰,同时海军少佐中山长明率领的刘公岛占领陆战队也乘坐“大和”舰的舢板登上了刘公岛铁码头。“镇远”、“平远”、“济远”、“广丙”、六镇蚊子船,一艘艘的桅杆上接连升起了太阳旗。很快,曾和日本海军激战的刘公岛各个炮台也被日军接管,都升起了敌人的旗帜。根据日方的档案显示,刘公岛炮台火炮、军械此后均被运回日本国内,沉没在港中的“定远”、“靖远”等军舰打捞、拆解后彻底炸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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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时,日军接收完毕,“新编入我大日本帝国舰籍的十一艘军舰,和我舰队不到三十艘军舰及数艘运输船合在一起,严整地停泊于港内。全体舰队人员来到甲板上,由旗舰“松岛”奏起’君之代’乐曲,同时各舰一齐奉拜,长呼短喝,喉裂声哑,挥舞帽子,雀跃庆祝,在港内游行,真是空前绝后之一大壮举,一时似万雷齐落,山河崩陷,震动四百余洲”。

日军刺耳的欢呼,对北洋水师不啻是刺心的挽歌。“康济”舰默默停泊在铁码头旁,丁汝昌、刘步蟾、林泰曾、杨用霖……一座座黑色的灵柩,慢慢被抬上船。管带萨镇冰肃立在舷门旁,他将护送他的上司、同学、战友们的遗体以及残存的海军将士离开。

下午3时,天空竟然下起凄凄冷雨,撕心裂肺的一声汽笛,北洋水师和刘公岛、威海湾诀别。“康济”舰尾龙旗半升,从这片熟悉的海湾缓缓驶出,它曾经的战友此刻都屈辱地悬挂着敌国的旗帜,倘若这些战舰有灵魂,想必也会号啕痛哭。

“康济”舰离开了威海湾,越驶越远,身影慢慢消失在水天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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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之后,当“康济”舰以“复济”的新名字重新回到威海湾时(1898年5月24日上午,“复济”舰参加接收威海卫仪式,龙旗在威海上空飘扬几个小时后便降下。下午1时30分,米字旗升起,威海卫刚刚摆脱日本人统治后又成了英国的租界地),黄海海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支龙旗飘飘,还是称作北洋水师的全新舰队,这支新北洋水师的骨干,便是当年“康济”运出的数千官兵。

1930年10月1日,经过历时8年的谈判,中国终于将自甲午战争起就先后沦入日本、英国之手的威海卫收回。上午10时45分,东北海军“海琛”、“镇海”号军舰在威海湾海中锚泊,300名中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参加了中英接收威海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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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别有寓意的是,国民政府派出了一位具有海军背景的官员出任首任威海卫行政专员。南洋水师学堂毕业的徐祖善,清末曾被派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海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欧洲考察潜艇,并随意大利海军观战,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潜艇专家。登上威海卫城的制高点环翠楼,望着碧波荡漾的威海湾,横卧海中的刘公岛,徐祖善思绪万千,满怀感慨:

环翠楼之重建,丁、邓二公之增祀,余既为文以记之矣。顾念威海湾之所以占于日者三年,租于英者又三十有二年,痛定思痛,胥由甲午一役,我海陆军失利之结果。

当时丁、邓二公暨林泰曾、刘步蟾、张文宣诸先烈,应敌海上,出生入死,虽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然或殉身以明大节,或降志以全生灵,及今思之,犹觉凛凛然有生气。今威海卫收回矣!东望刘公岛外,白云悠悠,沧波淼淼,我“镇远”、“定远”诸舰或沉或夺,均随鸭绿江水东逝以尽,惟余此阴怀耻辱之陈迹,长点照奈古山头之雪色,不可瀟禨。以此思哀哀其昌极,昔陆贾作新语,意在推论秦之所以亡,以为汉戒。

窃附斯义,次录威海卫海军蹉跌记,以告我邦人君子暨海军诸同仁,试一内省我现今海防上之设备,其得不蹈甲午之覆辙乎?如其然也,我威海卫得终归我所有乎。海桑泡幻,往事成尘,岂仅斯楼之兴废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