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沅江边上,一位渔父回答楚国大夫屈原的一席话,让“渔者”在中国的文人心中不再是一种普通的职业身份。
渔父曰:“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此语何其通透自洽。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此一笑一歌又是何其洒脱超然。
至此,屈原笔下的渔父已然成为避世智者的代名词。此后,在中国历代文人的心目中,“渔者”成为了对远离纷扰,隐逸生活的精神追求。他们以各种形式,将渔父或直白或含蓄地写进诗词里,绘在画面中,融入园林间。任凭世事变幻,一舟一钓竿的渔者情怀,在中国文人的内心根植了几千年。
唐代大诗人柳宗元因参加永贞革新运动失败,被贬永州司马,仕途急转直下,原本风华正茂,一时间跌入人生谷底。在永州的十年间,官场失意的他,为后世留下了千古名篇“江雪”,亦是诸多“渔父词”中为世人最熟悉的几首之一。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了了二十个字,却如一幅立轴展于眼前。漫天飞雪中,一舟一竿一蓑衣,道不尽的孤寂,却是作者对于守正自持、高洁无染的精神追求。同时也透着几许对于前路坎坷的无奈与落寞。诗中的“蓑笠翁”,何尝不是作者自身的影射。
比起柳宗元,明代的大文学家杨慎似更洒脱些。同样脍炙人口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创作于明嘉靖年间,当时杨慎因卷入“大礼仪”事件,触怒了明世宗,以至于被发配云南充军。但是全词毫无萧瑟哀怨之气,代之以豁达豪放的人生态度。白发渔父笑看世事,站在历史长河边,人的一生,无论如何跌宕起伏,终究“都付笑谈中”。杨慎文学艺术涉猎广泛,为后世留下诸多名篇,这与他坦然通透的处事之风有着很大关系。
“渔钓”主题,在古代文人画中,被大量创作,用来抒发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之情。其中最常见的,即在大面积的山水中,绘一叶小船,船上或一人或二人,动中有静,怡然悠远。
明代画家蒋嵩,即绘有一幅《渔舟读书图》,山石以大块淡墨晕染,层次丰富,虽为湿笔,尤见山石嶙峋之姿。点缀其中的植物,更见作者笔法娴熟,树干与树枝清晰的轮廓线,辅以淡墨点染的花叶,温润中,透着江南画家的雅致。而全画的点睛之笔,即在于山水间那叶小船,船头一人正回首执楫,颇具动感,船尾一人盘膝阅读,安静从容,一钓竿随意地驾于湖面,恬淡中不失活泼,让人禁不住对大自然的山野旷达之意充满向往。
除了山水画的形式,也有人物主题的绘画作品。清末画家任颐,擅画人物,现藏上海博物馆的《渔夫图轴》,以简笔勾勒身形,枯笔表达渔夫的蓑衣,虽只有侧脸,但表情传神。带着斗笠的渔夫,一手托着鱼篓,一手执钓竿,孤独地立于天地间,眼神寂寥落寞,让人想起杜牧的那句“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若悬这样一幅画于书房,会令书室主人常生自省之念,看淡世事纷扰吧。
吴中园林多为仕夫文人退隐之地,园主建园初衷多有避世隐逸的想法。若论渔者情怀,自是首推苏舜钦的沧浪亭。
北宋庆历年间,苏舜钦遭贬谪,在吴地游玩时,偶遇一地,甚得其心,他曾在《沧浪亭记》中写到“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佑之池馆也”。此后便在这吴越国皇亲国戚的废园遗址上,建造了最初的沧浪亭,自号沧浪翁。此“沧浪”二字,正是源于屈原的《渔父》,可见在其心中,对此向往已久。
此后历经一千多年,沧浪亭浮浮沉沉,在战火中,几度经历被毁又再重建,虽有短暂更名,但终究不舍“沧浪”之初名,想来除了此名历史悠久,更多的,还是历代文人心中舍不下的渔者情怀。
@秦淮桑
初建时间略晚于沧浪亭的网师园,初名“渔隐”,后在清乾隆年间更名为“网师园”,亦是苏州诸多园林中,难舍渔者情怀的一座园子。虽也曾经历多次易手、重建、改名,但“网师园”之名,深入人心。
网师园彩霞池的西南角有个水榭,名字与园名极相称,唤作“濯缨水阁”,取意“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步入此榭,赏眼前水景,仿若这彩霞池已是古人吟诵下的“沧浪之水”,可涤去心头纤尘,还自己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平和心境。与此同时,也与所隔不远的沧浪亭有遥相呼应之势。
除了沧浪亭和网师园,其实在苏州诸多园林中,建园者的“渔隐”之意随处可见,一石舫,一鱼亭,一水池……以景抒情,亦以景明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