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电脑班里的大龄学员
文/余信
九十年代中后期,一个全新意义上的“扫盲”活动,正向中年及以上的科技、管理人员招手。
1999年夏秋。翠滿虞山。山脚下,教师进修学校的南园,好一番别致的绿:半余亩的小园,却站立有十棵桂花大树,枝繁叶茂,向草地投下绿意,又有五株小棕榈,冲出桂树叶,在上空构筑第三层绿。瞧,扇样的棕榈叶正得意地向三楼招摇它的绿色呢。
这楼的二三层,有电教大厅,有电脑(微机)房,还有我们一批电脑班的大龄学员,与青年学员一起攻研电脑,与我们相比,活跃在这里的几位教师则年轻得多。这组合,与园内层层別致的绿,似恰暗合,意味着现代职工的教育方式,或许,也象征着我们这生机勃勃的时代?
插图:女儿教母亲。余信摄。
窗外,九月的浓绿
窗内,黑底的屏幕
开学这一天,张医师匆匆从四十里外的海虞镇赶来,参加一周两个下午的学习,已稍晚了些,但踏进校园,还是被这里的绿色眩暈了几秒钟,他搞了近三十年的X线诊断,胶片的黑色充斥着他的工作视野。现在,张医师正问着去电教大厅的楼道。一个正拌水泥砂浆的“小年轻”,对他斑白的双鬓只扫了那么一眼,就“嘻”的笑了:“学电脑的?又一个’六十学打拳的’。”下巴略一抬,算指了方向。张医师忐忑不安起来:明年晋升职称,加考电脑,听说很严的,自己这年纪,是’打拳’的料吗……待到轻轻推门,看到快滿座的厅内,大年龄的还真不少,占了近一半——张医师轻舒了一口气。
重温学习生活,这滋味与二三十年前已大不相同。
黑板是新式的,会上下移动,老师板书的样式也怪,在惯常敲击键盘那手指的“点击”下,无尘粉笔“呯呯”撞击黑板,滿大厅的响,于是,一串串说明文字,一个个“路径”、“格式”、公式的字符,纷纷跳上黑板。尽是严密的数学逻辑、抽象的配置结构、生疏拗口的表述……电脑,你难道是现代怪物?
老师也好像小了——张医师想到自已的年龄。老师目光忽闪,思索和答问的速度出奇的快——是计算计速度?张医师又想。老师的普通话真好,是北方人吗——课间,才知是地道的本地人。
普通话在响着:“没有系统学过电脑的,这里指年轻同学,不要以为这是玩光盘游戏,你们那套所谓方法,概念混乱,与从未摸过机子的大年龄同学’一张白纸’比,还要糟糕。我或许严厉,理论或许苛刻,但,必须熟知、过关!——好厉害的小老师!
张医师从未摸过键盘,他镇上医院的那张X光机的操作台,还只是红绿灯按钮滿布的“老经典”。他的职业习惯,常用比喻向病人作通俗解释,显然已不适应严谨的电脑理论课。两个小时后,课程还在快节奏继续,张的思维再也跟不上,他累得趴坐着,尽走神——
窗外,万类竞争的九月,那些大树的绿正浓,棕榈叶迎风摇曳。早跨入“知天命之年”的张医师自然知道生命的含意,外面跃动着的,不正意味着那是时代的脉博吗?要跟上它,不单为了考试!
几天后张医师上机,试击那些陌生的键块时,已安详镇定,如同坐在X线机操作台前;面对DOS黑底的屏幕,不再因枯燥难懂而走神,他必须越过这障碍,就像当年必须读通X片那样……字符开始跳上屏幕。他专注着。
那是一片怎样的天地?果真是大智大能的、集人类数码成就的宇宙吗?张医师觉得正在穿越它黑色的外围空间,向星光闪烁的深处锲入,去迎接“宇宙中心”空前的光和热。
插图:刚才对着机器发火,自有同学来帮助。余信摄。
十 月,桂花香飘
“窗口”,银光亮起
上月底十月初,大树已绽出点点黄粒,桂花开了。校园用醇香迎来建国五十周年。休假中同学们的最深感受是“敬意”,对经过艰辛操练而交上出色答卷的阅兵战士的敬意。
本月的任务也是苦练基本操作。
苦练也要有办法。一些同学在操作课内捣鼓了整整一个月,还是进不了指定程序,生气着,焦虑着,连声称“笨”。老师说,这阶段是大龄同学特有的焦虑期,大家说,只好多想办法了。对,主动想方设法,正是上年纪人的长处。
办法较多:定期去有电脑的亲友处“加班”,但后来觉得影响人家休息,知趣而退了;较明智的办法是咬咬牙,自购一台;或者,双休日领孩子去自已的成人学校,班里子教父女教母,一机双用的蛮多。
李经济师的法子却与众不同,她租了台旧电脑,准备学会后,市面上同类机子的价格会大跌,“那时再购一台比租来的好一点,最合适最合算的”,“门槛”倒很精,不愧搞经济的。但“李师” 目前仍属外行,租的旧机容量特小,一遇复杂运算即败象百出,速度之慢上了“蜗牛级”,等得心直发宕,苦熬到半夜机却死掉再也活不了,只得歇手。她只好把这破机当作打字机练习。“外行被人欺么”,她自我解嘲道,“是重大失误、交学费”,但她又“因祸得福”,竟也学会了盲打,大大超出同龄人的水平,还遥居青年学员的前列。
在这里,每个人都经历过困惑、失败,经过努力,又先后走出DOS阶段的“黑屏区”,进入WINDOWS“窗口”,那方璀璨的光,真诱人。
王工程师刚跨进“窗口”,要让中文听话,也乖乖跳到屏幕上的文件里去,却费尽功夫。中文输入用五笔法,要重新认字、巧拆汉字,但“王工”曾患过轻度脑栓塞,要强记字根表已勉为其难了。于是他另辟途径,改拼音输入。王工是本地人,这里中年以上的,普通话大多不过关。他先回忆自己在四十年前的“大跃进”时,曾是“阿、哦、欧”那种注字学拼音热风中的一员,但那风一刮过就忘;向小学生学?他孩子已长大远在外地,电视机里的主播,也顾不上开课来纠正他的地方口音的……好在,好教师就在边上,她的普通话特级!
开头,王工总发呆,把“什么”拼成“社木”,打入“怎么”显出“着木”,再输入“这么”,蹦出“则么”,方言音在作乱。慢慢的,摸到门道了:吃准齿音与翘舌音的区別,该加后鼻韵母时,不要忘记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日,王工摘下老花眼镜“噔”的站起,脸红脖子粗地向大家“挑战”:“谁能一口气正确打出’出租车司机’不返工?”—— 无人“应战”。孩童式的“风头”谁想出?王工得到的只是众人宽厚的笑,那是祝贺。
窗外,开始落叶、日照也短起来,窗内讲台上方,灯已亮起,示教的投影却模糊了……
插图:专注不亚年轻人。余信摄。
十一月 ,“啃”和考试
“窗口”,终于五彩纷呈
进度突然加快,要深化理论。一大堆讲义、题目发下来,几十组概念引进来,还带有十几组英文缩写。老师说,都要背得滾瓜烂熟,我们称为“啃”。
“你们不光要熟练操作、多做练习,将来还要在业务管理上有计算机专长。学习新理论,深化它,才能适应发展新挑战”,老师又教导我们。
于是“啃”。各人根据自己的擅长,采用各不相同的办法去记忆。后来经有心人搜罗、统计,那些办法有:死记、编号记、理解记、比喻记、比较记、排除法记、扩展法记……五花八门一大堆。
对“数据的三级结构”的组成和理解,老医生说,它好比某种营养的传输分配,在血管里是“一级”,送到哪里,大脑管不着,靠内分泌等来分配到“二级”的脏器,如再要送到脑袋里使用,要经过“血脑屏障”,是“三级”,这样好理解了——这是“比喻记忆”;
老统计员说,“函数计数”要记七八项,难,我的办法,只要记牢“不计数”的两项,方便——这是“排除法”,另有一功;
对“进入数据世界(计算机世界)的前提”,搞文字的“老档案”自有文科式的扩展思维,他“吹”道,“国人发明阴阳两仪三千多年了,假如当年已完善了它的二进制,又假如岳飞认字不用砂盘而用磁粉,那么,数码加磁性,我们早可能挤进数据世界啦”——听,这跳跃式的海论,丢掉了“科技迫切需要”的主要前提,只讲对三分,还要“啃”。
窗外已叶落纷纷。离学习结束及考试,只剩下十天,就是二、三个半天的集体复习迎考时段了。老师们竟采用起教小学生的方案,一遍遍、一次次地演示、讲解、复述,帮助我们巩固知识,直到考试前十分钟才歇……感谢老师,真难为你们了。
考试开始。没有试卷纸,没有草稿纸,每人一桌一机。屏幕亮起。于是击键声哒哒,鼠标音嗒嗒,此起彼伏开来……难怪科幻片总将这些声音模拟作来自遥远星际的背景音,但,更似扑面而来世纪风的呼啸。屏幕变幻着,由黑色而白亮,最后,五彩缤纷的表格、统计图、图片纷纷登场!曾经“严厉”了三个月的电脑,这时,已非常非常的友好、活泼,激荡着心扉。此情此景,已超越了单纯的考试,这不就是新世纪前的一次演练吗?
外面起了冷风,落叶飞舞,其中有桂花大树的。落叶纪录着昨日对太阳的追求、昨日的努力。这时园内的大树们,正迎风抖擞着精神,准备来年披掛更明丽的新绿。
——这个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即将来临的新千年啊。
刊登在2000年3月24日《常熟日报》
当年的3.5寸软盘,容量1.44M
作者简介
余信,出生于中医世家,近年专注中医文史抢救工作,建有常熟“得一堂”中医史料藏展室。市建公司退休医师,曾发表文学性文章、册子,并数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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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信 | 步道巷桥头 :《百年家史》第二章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