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结束,至此,2024年所有法定节假日也正式告一段落
小长假宛如劳苦生活中的休息站,让人们从工作释放出来,享受生活,与人交往,让身体、精神得以调解,满足社交需求。因此,传统社会非常依赖稳定、有序、充实的节日生活。

如果把节日看做是一种“非常”时间,与“日常”时间合理搭配、相互交替,创造出属于中国人的生活节奏感。

那么,假期的幸福感究竟从何而来呢?


“创造时间”


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就得先了解“岁时”的概念。
英国人类学家利奇说过:“我们是通过创造社会生活的间隔来创造时间的。”
中国人创造的时间分隔的独特方式就被称为“岁时”。

中国科技馆里的水运仪象台局部我们常说的“一刻钟”,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时间计量单位,体现的是中国时间精确的一面。摄影/王凯
岁时是中国传统社会特有的时间表述,它起源于中国人尊崇自然时序、尊崇天道的时间观念。上古时代民众通过对物候、天文现象的观察,认识了四时的变化,不过这种认识被隐藏在了神秘的面具背后,与原始的宗教意识相连。
“岁”,除了作为木星的星名,古文字学家还对其做出过不同的释读。郭沫若认为甲骨文中的“岁”字形像一把石斧,卜辞中将杀牲称“岁”。更主要的是,“岁”还是一种收获作物的工具,当时庄稼一年一熟,每年才收获一次,收获之后,人们要杀牲祭神,这种庆祝丰收的活动都在年末举行。于是“岁”由劳动工具变为收获、祭祀的代称,再变为岁度之星,成了历法意义的周而复始的时间界点。古时通常以冬至到冬至,或立春到立春的时间长度为一岁。

甲骨文「岁」

“时”是指自然季节,时字从“日”,与太阳有关。古人对太阳的视运动与季节的变换关系有所觉悟,诞生了四时。对先人而言,太阳又是一个神秘的天体,因此“时”也有着某种神秘意味。“时也,命也”,一般百姓难以明白“时”的奥秘,但仍懂得要抓住“时机”。
“岁”与“时”同属时间量度单位,连月为时,纪时为岁,两者结合,中国人年度周期的时间体系就完整了。从此,岁时便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时间名词,经常出现在各种经史典籍中。

岁时,除了代表一年的时间、季节,还代表与季节相关的人文时序活动——时令性节日。前者可称“天时”,后者可称“人时”。
在古人心目中,这背后是神秘的上天,人世的秩序由天来安排,因此如果要生活安乐,就必须“遵守天时”,“循时而动”。天时神圣而庄严。天道无形,却又无处不在,昊天无言,却有着无言的威力。四时更替,寒暑推移,万物随之生灭……岁时仿佛一个个神秘的节点,暗含生命机体生老病死的演化过程。此外,四时变化的交接点所出现的自然物候条件变化也非常神奇。
传统中国人岁时观念十分突出,岁时节日成为民俗心理的凝聚点,也是传统延续的表现日,它还能起到实在的生活指导意义。可以说,在当时的民间社会,民众对时间的把握依据就是节日这些时间点,时间成了非连续的节点。
如果把节日看做是一种“非常”时间,与“日常”时间合理搭配、相互交替,就创造出一种属于中国人的生活节奏感。比如,一年365天里,有多少是日常时间,有多少是非常时间,非常时间穿插在日常时间里,使得生活有了平常与非常的区别。

通过空间理解时间


既然中国人如此重视时间,为什么上古并没有一位像水神、火神那样的时间神?
时间如风,来去无踪,星移斗转,天道无穷。“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天地虽然不言,但古代民众的确能感受到时间的神秘流动,四时的轮转,将无限的时间纳入了有限的循环,于是时间也就有了可触的质感。所以先民的时间观念是和宇宙造化紧密相连的。
智慧初蒙时,普通人很难把握时间概念,但他们却可以明确把握空间,可以说中国人最初是通过空间来理解时间的,比如春天联系东方方位,是因为东亚大陆的季风气候。每年春天,太平洋暖流来到,便刮起东风,让我们感觉到春天的时间到了,因而东方为春。与之相反,西方刮起西风时即为秋天。就这样,时间从方位里面被体现出来。

北京大觉寺的四季变化集于一处,可以看到春夏秋冬嬗变交替的自然秩序。摄影/陆岗
过去有“方神”,四方各有四方之神,四方神又与四季扣合。时间与空间是相继不离,密切结合的关系。上古虽然没有一位时间神,却有许多与时间相联系的方位神补位。
有人认为,《楚辞》中屈原的《九歌》即是表达这样的时空关系。《九歌》共十一篇,其中十篇分别献给中央天帝“太一”;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四方之帝;西南、西北、东南、东北的四方辅神;地下之神。第十一首则献给上述所有神灵。其中有趣的内容是南方之神——湘君,《湘君》中说“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参差是乐器排箫,相传为舜造。舜帝南巡时死在南方。“仲夏之乐……命乐师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箫”,所以说箫这种乐器与夏天密切相关,而南方配的正是夏季。此外,西方之神——大司命,主掌人的死亡。西方为秋,正是主杀……

以此可见,《九歌》实际上是建立起了四面八方之神围绕天地二神的神灵系统,而每位神又都粘带着不同的时间属性。

在北京故宫太和殿前,同时摆放着两件量器:一是度量时间的日晷,一是度量空间的嘉量。又比如,堪舆师手中人人都持有堪舆罗盘,上面有明确的方向方位,更有表示时间的天干地支和二十四节气。这也是时空观的体现。

时空一体化观念的影响,有一方面体现在建筑上。中国古代最高等级的皇家礼制建筑——明堂,负责颁布政令、接受朝觐、祭祀天地诸神以及祖先。人们根据考古遗址复原了西汉元始四年(公元4年前后)建造的明堂辟雍,其建筑下层四面走廊内各有一厅,每厅各有左右夹室,共为“十二堂”,象征一年的十二个月;上层台中央和四角各有一亭,为金、木、水、火、土五室,祭祀五位天帝。五室间的四面露台用来观察天象。全体各部尺寸又有许多繁琐的数字象征意义,与古人的时空观念一一对应。

法象天地的建筑标杆是天坛祈年殿,“天圆地方”的形态本身就充满时空统一变化的信息,是人们对建筑意义的主观赋予

中国建筑还懂得利用“时间”,比如中国式大屋顶的飞檐,多数保持着较为统一的方位和角度,根据研究,这一角度恰好能够使冬日较低的阳光方便入射,又能挡住夏季较高角度的阳光照进房间,这种对光照“时间”因素微妙的把握,令人赞叹。

“七夕”结婚是要分离的?


有了节日,时间生活的不同段落被分别赋予了不同价值,其中有些时间其价值便可能高于其他时间。
秦以前的岁时与季节紧密结合,很少有独立的年节。朝日、夕月、春雩、秋雩、春禘、秋尝等,都是对应天时变化的时令祭礼,如果用后代岁时节日的眼光看,先秦唯有社与腊合乎岁节标准。祭祀期间,人们以庆祝神灵的方式纵情狂欢。这应该是最早的节日。

从香木中腾起的烟柱显得十分缥缈,而在中国人的意识中,“烟”却可以作为计量时间的手段,例如“一炷香”。供图/QUANJING
此后,中国先是形成了以二十四节气为主干的四季时令系统。汉魏以后,又在此基础上,依据阴阳五行观念,建立起更系统的岁时节日。
若论近世中国四大传统节日——春节、清明、端午和中秋。其中只有清明节属于四时时令系统,而其余三个则属于依据节气时令而形成的纯粹人文节日。阴阳五行的观念诞生的较晚,受其影响而出现的“中秋节”,诞生的也就晚了一些。
上图是广东江门市鹤山的龙舟健儿正在运船下水
月为“夜明之神”,与太阳同辉,上古皇家有祭月之祀,但民间并没有祭月的活动。这应该与古代社会的神权控制有关,像日月这种代表阴阳的天地大神,只有王家才能与之沟通,它不属于平民,在汉魏以前,民间祭月完全不见著录,更不用说出现以拜月为中心的节日。

而隋唐以后,时代文化进步,人们对日月这些天体都有了较为理性的认识,很多神圣色彩消褪。节日,由祭祀时求神逐渐向娱人转化,月亮对百姓再也不会遥不可及。加之唐人精神浪漫、气象恢弘、亲近自然,虽然创建“中秋节”还未提上日程,但中秋赏月玩月成为文人的一时时尚。

到了世俗化颇高的宋代,中秋一举成为重要的民俗节日,国家还规定中秋放假一日。宋代的中秋节是世俗欢愉的节日,北宋东京在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市人纵酒度节,十分热闹。

阴阳五行观念主导下的时令系统,教人们趋利避害。在这一系统的时间观念有明显的伦理意识。体现在时间点上,变得非常不平等,它们各自具有不同的品质,时间竟然有了“宜”与“忌”,“吉”与“凶”,“柔”与“刚”,“良时”与“恶日”等标签。

日子,被人为地划分成12种: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建日充盈着健旺之气,是吉祥的;而除日则适宜除旧布新;满日圆满;破日则破败不吉;危日可能会有危险……

古人又有数字崇拜的观念,奇特的是,人们认为诸如“一月一”、“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数字相叠的日子都不是好日子,甚至是恶日
左页图为黎族青年在“三月三”节跳竹竿舞的热闹场面。春乃生发、孕育之时,故整个节日期间,青年男女汇集在一起,载歌载舞,表达爱意(供图/QUANJING)。
因为数字有阴阳,偶数为阴,奇数为阳,如果阳数重合,不能中和,则尤其不好。按照过去的讲究,“七夕”结婚是要分离的,重阳登高是为了躲避日常生活中的危险,是去避难。只是在后来的演进中,逐渐把这些观念消褪了,变成了节日。

而今的端午节仍能让我们深深感受这一文化。除了“五月五”数字重叠之恶,五月还是十二个月中唯一的“恶月”,“阴阳争,死生分”。五月毒虫滋生,常有瘟疫流行,人们从生理与心理上都强烈地感受到外在威胁,许多的禁忌由此而生。小心避忌,谨慎过关,是当时人的节日心态。

南朝时期成书的《荆楚岁时记》记录了荆楚地区的民众岁时生活,其中讲到五月多禁,比如忌曝床荐席,忌盖房等。后又发展为避瘟保健与追念先贤。

端午节有着许多具体的保健措施:悬艾避瘟,又要饮菖蒲雄黄酒以禳毒气。这一天还倡导水上竞技和山头采药等户外活动。民间认为午日午时太阳最烈,这时百草都是药,端午随之成为采药的良日。此习俗甚至影响到域外,越南端午重要内容之一也是采药。端午节赛龙舟,则是一种逐水逐阴的行为,在五月五这个极阳之日,要逐阴而抑阳。

端午节时值仲夏,在古代很容易瘟疫肆虐,所以被认为是恶月恶日,人们尽力采取各种措施趋避毒害,从而衍生出了民俗活动极为有仪式感的一大节日。供图/QUANJING
端午节所食的粽子,也是取自阴阳观念,粽叶属阳,阳在外;内包龟肉或者鸭肉、鸭蛋,这些属阴,居于内,如此得以阴阳相生。五花八门的现代粽子馅,已经离题十万八千里了。

中国重大的传统节日遍布在全年各月之内,且上下半年比较对称。

比如春节以后,阳气即将发生,万物进入生长的季节,自然界的生机也昭示着丰产女神的降临,春天的节日都是男欢女爱的节日:三月三(上巳节)鼓励人们踏青交往,促成婚姻。当然还有正月十五的上元节,也是提供这种交往良机。秋来,阳气下沉,阴气上升,为了迎合这样的自然规律,将秋季定为适宜砍树、处决犯人的时机。古代有规定,凡死刑犯人必须在冬至之前处理完毕,否则就要等到次年,冬至之后,阳气又将转入上升阶段。

一般说来,岁时伦理原则是顺应自然时令,人应天时。古人的节日有种不同于常的神力。


“特殊”的中国时间


当我们说到“时间”的时候,头脑中浮现的印象与认知通常是:时间对谁都一样,很是公平,且时间如长河逝水,直线一般地向前流动,一旦走过一个点便不可能再重新回到那个点,只能向前。但在一些研究文章中,却有一些不循此理的观点,并被冠之以“中国式时间观念”。
的确,“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这些都是现代人的时间观,也是全球化的时间观。在中国一些比较偏远的民族地区,我们往往会遭遇到持有不同的时间观念的个体或地方文化。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者周星曾经提到这种“异文化”遭遇:在一些农村或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其生活节奏要比城市里来得舒缓一些。与他们交往,有时会遇到访谈对象不能如约按时而至的情况,当你询问到某地方有多远时,他会回答,还得走“半天”或“一顿饭的时辰”。冬天农闲时,人们一边靠着墙头晒太阳,一边漫无边际地谈点什么“古经”……时间在他们身上的流逝,似乎变慢了。农民无星期休假制,无论春夏秋冬,皆依自己的习惯起早贪黑照顾农稼。在他们身上,我们能够看到一些传统的中国式时间观念。
“中国式时间观念”实际是农业文明的产物。
东亚大陆上的中国人选择了一种自己的生活方式——农耕,这种生产方式自然地与季节联系在一起,农作物的生长与季节、光照、温度、雨水密切联系。而中国人最初的时间观念,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萌发生成。

甲骨文「年」

在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中,“年”字呈现出果实丰收的形象,在钟鼎文中,“年”字是谷穗成熟的样子。由谷物成熟引申到成熟的周期,一次成熟到下一次的成熟,谓之“一年”。
这样的“时间”有一个什么特点呢?就是一种循环性。
时间是一个不好把控的东西,最初总要通过某个具体的物象去表示,阴晴圆缺、风霜雨雪、草木荣枯、候鸟去来等等。那些自然物候的重复与间隔出现,无不标示着时间的演化是一种往来重复的样貌。

上古时,人们非常擅长以物候的变化来把握时序。直到中古时期,也还保持着较古朴的时间感觉,南宋诗人陆游记道:“野人无历日,鸟啼知四时。”

自然时序在中国所在的北半球东亚大陆极为明显,四时流转的感受很强烈,呈现出年度循环这样一个周期,这也加强了先人头脑中时间循环的概念。此后几千年延续的农业生产方式,始终影响着中国人的时间生活,结果不仅在农事生产生活中,更在时间的标记上产生了影响。中国人用以标记时间的干支纪年法,即使用了循环的方式。
四川大足石刻中的《六道轮回图》,无常巨鬼口衔操纵众生的六趣轮盘,向世人展示着一种“六道生死,循环不已”的时间观。供图/QUANJING
干支纪年法运用天干和地支配合的不同名称来循环纪年。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依序组合,不重复地搭配下去,天干的首字与地支的首字配为“甲子”,待排到“癸亥”时就有了60组不同名称。此后又从“甲子”开始,周而复始,循环无穷。干支纪年实际“流通”了两千多年,如今的“农历”仍用干支纪年,可谓常用不废。
先秦道家老子讲:“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也阐述了中国式时间观的特点——循环往复
传统岁时节日里的中国人,虽然守望着时间循环的观念,却能够认识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道理,知道时间有着不可逆的流逝性
这种亲近天地自然的时间生活,简单而又丰富。虽然中国式时间观念是循环往复的,中国人的岁时观却充满了更新意识,在当今的世界中并不落伍。

正如一副常用的春联所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文章来源:中华遗产2015年06期
 供图:QUANJING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