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谢稚柳

老友徐子鹤,名翼,江苏苏州人,生于1916年。20岁留学日本,曾任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教授。新中国成立后,曾于安徽省博物馆主管古书画鉴定,曾任安徽省书画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是我国著名的山水、花鸟画画家,鉴定家。

徐子鹤绘画艺术的高明处在于笔墨追随时代,且笔墨源出造化,故生机勃然。他先后十上黄山,积稿上万,终于以南宋之墨、北宋之笔、黄岳之魂及自家彻悟之心,糅合贯通,写尽了黄山峻峭而不离奇、温润而不绵弱的风神,使梅清、石涛诸家不能专美于前。

徐子鹤的绘画艺术还妙在有深厚的传统根底,并善于演绎新意。上海博物馆所藏稀世珍品唐人孙位《高逸图》破损残阙处,皆为子鹤所补笔,健笔直接千古,天衣无缝,使绝迹顿还旧观,足见其功力的扎实和胸次的不凡。其所创作的《玉屏春晓》《河山不夜》等,以及他畦径独辟的老桩墨梅、墨竹,均以古人笔下所无的清新手法和意境,成为脍炙人口的名世之作。

徐子鹤献身于画坛近60个春秋,他沉潜于画坛,艺技精纯,然恬淡的性格使他终于厚积薄发而不翼图闻达。现收其集历年作品汇集成册,携美展出,以此增进人们对徐子鹤先生的超逸不群的画格和人格的了解,他一定会给人们以新鲜的多方面的享受和启迪,并以此来促进东西方文化的交流。

1990年(录自《徐子鹤画集》)

(谢稚柳 中国书画家、书画鉴定家,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全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组长)

徐子鹤(1916-1999),字翼,又名徐寿昌;斋号:双松楼。1916年生;江苏苏州人。曾任苏州美术专科学校教授、安徽省博物馆主持书画鉴定、安徽省书画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1930年师从曹标(号筱园)学人物、山水。1934年入钱瘦铁门,1936年随先生东渡日本。1946年执教于苏州美术专科学校。1956年到安徽省博物馆主持古书画鉴定。

擅绘山水、人物、花鸟、走兽,笔墨出自南宋四家,淳雅流畅,清丽洒脱。其“李自珍”“百子图”(由他主笔)、“河山不夜”入选“全国53、62、73年美展”;作品被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等国家机构收藏。精于文物鉴定与修复,为著名的《北凉写经》、苏轼传世之作《潇湘竹石图》鉴定以及为上海博物馆藏品唐代孙位《高逸图》做修复工作。

1956~1976蛰居皖江20余年,数十上黄山,积稿上万,写尽黄山峻峭而不离奇,温润而不绵弱的风神。其开创了有别于古人,有别于同时代人的绘画风格,符合中国画的审美情趣的徐氏“新黄山”画派。

一个实力派艺术家

————徐子鹤的中国画艺术

韩天衡

当今中国的画家实在是多,多得在这圈子里的人对之都数不胜数;当今中国画家被冠以“著名”“杰出”头衔的亦多多,而那多多的著名杰出者中,就不乏不著名于画坛里头而杰出蜚声于这行当之外的。这状况也常常使人有隔膜傍徨、莫辩真假猴王的感喟。

可是,事情又有另一方面的。中国这风水宝地又是块藏龙卧虎之地。其中大有不著名而真杰出的画家在。他们不眼热于公共场所,甘愿寂寞于笔砚之间,乃至淡泊自得,厮守终老。

说他们一点没有食人间烟火的气格和想法也不是,但他们信奉的是让公正的历史来个“五百年后人论定”,纯粹被动地对待名与利。

一度匿其大枝、掩其大名的陈子庄、黄秋园是这般实力派人物,而且有惊世才艺,主观上不求闻达、不逐名利,自以为画画是“白相相”(开心)的徐子鹤先生也是这等的实力派人物。

对于徐子鹤先生,我是先闻其人而后得以识荆的。记得那是20年前,宛若陆公时有谈到他的画品人品,说他为人侠义,为画清隽,不可多得。侠义者待人忠,清隽者拒于俗,益使我对其敬而仰之。

20世纪70年代初,子鹤先生由安徽潜居上海,由陆公引荐,得以熟稔。自此,我又多了一位请益的师长。当时,我在篆刻之余正涂鸦兴浓,时常携稿求教。他对于我,的确是快人快语,胸无城府,对我稚拙的画作,总是问无不答、知无不言,句句破的。

他不仅口授,而且笔授,一点一画,一枝一叶地教导于我,每当其时,我心中都泛起母乳滋心般的温馨。尤其是“文革”之后,一些朋友要我凑趣参加中国画联展时,对我的画稿,他更是像导师般地尽心尽力,为我推敲,甚至动笔为我润饰,竭尽美容的手段。

这对于一个由篆刻涉足丹青不久的我来说,在心理上、画理上,乃至对于在画坛里求发展,都具有镇静、强心的功效。孺子学步,子鹤先生扶我以强,不厌其烦,不以为苦,这是令我感动和感恩一辈子的公德。

徐子鹤先生早岁师事钱瘦铁先生,20岁即留学东瀛,时所作《松猿图》,精严逼真而寓恬逸清新,曾获得日本国绘画大师桥本关雪的赞赏。子鹤先生攻艺60余年,孜孜不倦,一心一意,才智、毅力、识见使他成为一位能古能今、亦工亦写,山水、花卉、人物、走兽俱精的全能画家。

他的绘画是由传统入手的,功力加悟性,使他对古代、近代的绘画有深入的理解和再现能力。在新中国成立前,画家每每以作古乱真的炫耀技艺高超为快事、能事。他尝效法张善子作《白猿图》,观者誉为善子最精品,至今独未被人窥出。

前几年,上海博物馆亟需对唐代名迹孙位《高逸图》修补接笔。谢稚柳师称此任非子鹤先生莫属。子鹤先生欣然应命。今陈列之稀世珍品《高逸图》破损残缺处,皆其接笔,健笔直接千古,着墨既是唐风,与孙位无出两手,使绝迹顿还旧观,足见其胸次的不凡和功力的深遂。

子鹤先生在绘画风格上有着少有的应变能力。虽说他已是古稀过七的老辈,可是他从不粘着于老观念、老套路,可贵在有一颗不甘落伍时代,不甘作茧以自缚的心。

一颗年轻而敢于创新,勇于突破的心,为古画补笔,是理当有古无我,而每当自己创作时,又理当有古有我,乃至有我无古。

他在绘画里表现的豪气与他对待名利的逸气是那样地截然两致,每当画笔在握,水波墨腾,腕底风生,即使是丈二巨幛就若盈尺小品,顷刻而就,神完意足,不可思议。

晚生曾目睹先生巨幅《古柏图》,笔走龙蛇,鲜辣老到,一时间,错节盘枝、奇态崛势,强悍激越而其精在骨,得大自然之既未能见,得古作家之所未曾有。

他笔下的古柏,是文学化、个性化、人格化的心手相应的全新创造,读来回肠荡气,我以为作画使得豪气不难,而难在豪气中有清气,子鹤先生写柏,即豪且清,是至为可佩的。

子鹤先生是写梅的圣手。所作于扬无咎、王元章、陈老连诸家外别开生面。他写梅用笔谨严而气势恢弘,无论是疏萧一枝、仰或是繁杆密花,均能醒人、醉人。曾记得宋贤黄山谷称颂华光上人所画梅花“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但欠香耳”。其实,对于绘画的品鉴,何止是用眼?

耳、鼻、心、身都当沉浸到这气氛中去,如是方有真切而又富有想象的品位。子鹤先生的梅花,有笔墨可推敲,有韵致可咀嚼,有意境可领略,更有花香可嗅吹,这花香只要是具有艺术鼻息的人都是会强烈地感受到的。

对于子鹤先生的写梅,倘使把梅王阁主人自铃的那方“画到梅花不让人”的闲章钤于他的梅轴上,当是更为得当,更为贴切的。

大学者启功先生在读得子鹤先生的《白梅图卷》时,曾写下了这样一首诗:“墨痕浓淡影横斜,绰约仙人在水涯,有目共知标格好,这般才是写梅花。”的确,子鹤先生的梅花是有目共知的好标格。“这般才是写梅花”,更是一句有分量的、含有尺度典范意义的评价。

山水画更是子鹤先生勤奋探索的门类,黄山是他着意刻画的对象。黄山是近两个世纪来山水画家集中且热衷于表现的。他既能不畏如林的强手以倔强的竞争意识投入到黄山的创作中去,又能一无包袱,以忘机自适的心态来画黄山。

对于子鹤先生的创作思路也有值得一提的必要,一方面也凭着对古代山水画的精鉴善识的学问在取舍辨别中寻找自我的开拓;一方面他凭借着身居徽皖的有利条件与黄山为友、为侣、为师,深入进去寻找自我表达的辞汇。

无数成功的经验告诉我们,以古人为师,不可缺,缺则学无本源;但更得以大自然的造化为师,忽视了这一点则毫无生机,休言新面。

在这20年里,子鹤先生曾十上黄山,时无论春秋夏冬,人无论老病伤痛,他热恋着这美而活的山,这目眨而景换,步移而形变的山。对于黄山的云、松、石,他无不一一作细致而深入的揣摩。

对云烟,他把握着朝夕晴雨、四季八节的变幻规律;对一株株个性独具的娇松,他不但写其形态,而且去细细地玩味它耸立苍穹、勇对艰辛的倔强、坚贞和乐观。对嶙峋峭拔的山石,他坚持对景写照,把握“长相”,为了总结出一整套它山所无、黄山独具的表现皴法,他居然像地质勘探家一般研究小到拳石、大到山峦的石纹结构和刀砍斧劈似的块面。

他恋黄山意切情深,山川本非无情物,故亦能畅怀报之。相知愈深,情谊愈笃,抒发愈烈。因此,子鹤先生笔下的黄山,烙上了“徐家黄山”的印记。他写黄山以竖直坚挺的笔道,辅以四向拖括的线条,勾勒出黄山特有的形质;以天马行空般的奔突盘回的山势,刻划出黄山奇诡的神气;以五色墨烘染出轻柔荡漾、明灭出没的烟岚;以浅绛淡彩制造出艳阳在其间映发的神秘光照;以矫龙探海般的奇松恰到好处地装点于奇云、奇山、奇石之间。

记得古人曾有“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的说教。这是一种艺术上退而求其次的说教,当然也是一种经验之谈。子鹤先生写山,山出精神,写春,春出精神,且又能写尽烟霞、草树的精神。

所以,观赏他笔下神采焕发的黄岳,其质若铜墙铁壁,其气若天风海涛,缜密、明洁而又灵变、奇纵,画幅间充满着艺术矛盾,又充满着和谐的美的统一。令人抚掌击拍,令人心畅神驰。

徐子鹤先生所画的黄山特有一种深玄迷蒙、清刚郁勃的性格,这性格是一种有别于古人,有别于同时代人,又有别于他先前的性格的新性格,这才称得上是真正地道的推陈出新。他的新性格、新风貌,含古而纳新,十分符合中国画的审美情趣和华夏民族的观赏品位。在中国画史上也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徐子鹤先生是一位清醒、谦逊、严肃的实力派画家。由于他不受名利之诱惑,不为世俗鼓吹所动心,因此,他的心总是那样淡泊地沉浸在艺术的汪洋里。即使在今天,他依旧不满于自我的成功而憧憬于未来。

总希望把几十年来求万得一的局面作较大的改观。这想法即包含着谦虚,也包含着雄心。他曾多次跟笔者谈到自己在艺术创作上的苦恼,说是手下的纸笔,经常被脑子里的一种不可明状的新念头给“憋住,有不知所措无从下笔”的迷惘。

可是我却从先生的苦恼里体会到希望,从他的“憋”得透不过气来的背后,看到火山爆发时迸出的七彩五色的光芒,对于智者、长者、强者来说,苦恼是成功的前奏,“憋”是迸发的积蓄。只有在行进过程中的人才会有这等的苦恼,自以为功成名就者决不会,也不可能有这等可贵的苦恼的。

一位大艺术家理当不在固有的、熟透了的老路上踱步顺趟,引以为荣。而应当在一条陌生的新途上时而“憋”住。须知,正是在经常地被“憋”住,而复又超越障碍的搏斗中,向其展示的才是一片辉煌绚烂的新的艺术天地。我祝愿,也深信子鹤先生将会赢得它!

1992年(录自《徐子鹤画集》)

(韩天衡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中国画院顾问、原副院长,西泠印社名誉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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