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哲按:
说起周浩导演,喜欢纪录片的朋友都不会陌生。周浩迄今为止已经拍摄了十几部记录长片,其中的《棉花》和《大同》连续两届获得了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纪录片《大同》时震惊,从来没有人这么近距离地跟拍过一个中国官员的日常,可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会有。
周浩的拍摄题材极广,从官员到边缘人群,都能够被他的镜头「捕获」。
真正激发我开始做片子的具体时间应该是 2001 年。当年南方周末在北京支持了一个独立影展,影展的名字叫「首届独立映像展」。
我印象特别深刻,当年评的纪录片就两部片子,一个是杜海滨的《铁路沿线》,还有一个片子叫《盒子》,是一个女导演英未未拍的。当年她在 BBS 上发了一个帖子说我想拍同性恋,有没有愿意让我拍摄的人。然后大概是在沈阳有两个姑娘同意了她的拍摄。然后她就在她们两个很私人的一个小出租屋里,拍了这部片子叫《盒子》。
当时评奖的时候,因为南方周末是承办方,他们并不参与评奖。评奖应该是张亚璇、杜庆春他们在评片子。他们当时就把头奖给了杜海滨的《铁路沿线》。因为对我们做记者的人而言,去拍一些在铁路边流浪的人好像有点司空见惯,并不觉得那个题材有多么的新颖。
我们觉得同性恋的片子挺好,因为那个年代很少见到同性恋,特别女同性恋的片子,我们觉得大奖应该是给英未未的。
当然我们会尊重评委的意见了,最后当然还是给了杜海滨的《铁路沿线》。我是贵州人,贵州人有一个话叫冲报,就是这个人有点自以为是,憨憨大大的那种。我当时是一个图片摄影师,去配合南方周末做报道的,我就说:这种片子我也能拍,你们给我三年时间我也拍得出来。然后我印象中好像是张献民说,我们期待你能够拍一部片子出来。
回来正好就十一假期,我那时候钱也不多,但南方周末的收入不差了,我就买了个 PD150 ,索尼最早的一款很经典的摄像机,用一种直觉开始了我的纪录片的创作。
拿着这个 PD150 ,周浩开始拍起了纪录片。 2001 年到 2002 年,他扎进了东莞一个叫做「厚街」的小镇,拍摄聚集在出租屋里的农民工的故事。《厚街》成为了周浩的导演处女作。
接着他又去了福建的一所普通高中,拍摄了准备高考的高三学生。后来周浩拿着《高三》这部片子,参加了香港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人道奖的角逐。
其实香港电影节的规模是很小的,纪录片单元总共入选也就三五部片子,评委也就三位,这么多年来它的评委一直只有三位,然后当年评委里就有吴文光。那年入围的还有非常有名的一部片子叫《China Blue》(中国蓝),讲中国人做牛仔裤的故事,是一个以色列裔的美国人拍的。他用当年极其西方的那种夸张视角,用了很多音乐,断章取义地使用女工的日记,做了那个片子。反正我觉得那是让我们这些做媒体人觉得很不舒服的一部片子。
后来我看到吴文光写过一个回忆,追溯这件事情。当年除了吴文光还有有一个澳大利亚评委,一个香港评委。澳大利亚评委喜欢《China Blue》,吴文光是喜欢我的《高三》,因为中国人很难去喜欢一个西方人那么去解读中国,所以1:1,还剩一个香港人在中间摇摆。
然后他们就在这过程中间上厕所,据说吴文光就在小便池旁威胁那个香港人说,你必须投给《高三》,你不投这票我以后跟你绝交。然后就这样2:1,高三就获奖了。
我当时跟吴文光住在一个宾馆里,他是评委,他也认识我。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天下电梯的时候还碰见贾樟柯和他太太,到大厅里就碰见吴文光了。那天晚上就要颁奖,评奖是前一天都已经评出来了。然后我叫了声吴老师好,我们就分开了。我都已经走出宾馆,要过地道,都下了几个台阶了,吴文光从后面追过来叫我。
我知道自己获奖了,就专门把前老板叫去现场了。他去了第二天就在 21 世纪经济报道,发了一个整版的祝贺广告。我觉得那个时候媒体的气氛还是比较好吧。
遇到龙哥
《高三》拍了以后,我要想下面拍什么题目,就会大量的看媒体上的各种报道。
然后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广州日报的通栏上看见一则消息,说广州有个烂尾楼,那里有很多吸毒的人,没人管理,希望警方干预。大概是这么一篇报道。
那个年代广州的摩托党也很厉害,我身边的女人们很少有没被抢过的。你站在路边上等车,一个车过来啪一把就来抢你的东西,那个时候社会治安还不是那么好。特别是在广州火车站,它更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找到那个楼以后,我看见有人爬进去,我就跟他们一样爬进去。而且我第一次爬的时候还爬得满手是血,让我着实紧张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那帮人中有很多是有艾滋病的。
那个楼里面满地丢的是针头,衣衫褴褛的人或者在地上发作的人。这个时候我就碰见一个相对而言穿着很光鲜的一个人,阿龙。他跟别的那种落魄的人不太一样,我感觉他在那个楼里卖毒品给这些人。
阿龙是大连人,早年因为跟爸爸吵架,到广州自己来闯世界。他具体做过什么事,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是混江湖,后来不知道怎么混的就染上毒品了,最好就开始以贩养吸。
拍摄中最大的问题是他的手机号码经常换,突然你给他打电话,发现电话停机了。反正那个时候经常会找不到他,但当我差不多这个线索要断掉的时候,他都会回过头来找到我。这就是我跟他将近 20 年的缘分,后来若干次都是这样。
据他们自己描述,他们俩认识是因为他们曾住在一个出租屋的楼上楼下,阿俊那个时候是酒吧陪酒女郎,晚上会玩得很嗨,很闹。有一天半夜也许是喝完酒以后就有点在那儿哭闹,然后阿龙就出来骂,他大概在睡觉被吵醒了,然后两个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就在一起了。据说阿俊还怀过阿龙的孩子,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打掉了,这是阿俊恨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龙哥这部纪录片有很大的篇幅都是在一些小旅馆里拍摄的,初到大城市,这种价格低廉的旅馆往往是打工者的第一个落脚点。这些小旅馆中也有和龙哥一样的吸毒成瘾者,有观众甚至表示,片子中呈现的一些吸毒场面,让人生理性不适。
旅馆其实也特别有意思,因为广州是一个劳务聚集的地方,很多人会在这里捞世界,就会有人就把那种城中村的房子改造成一个个的高低床式的小旅馆,叫 10 元店,10 块钱就可以住一晚上。然后有一次阿龙告诉我他和阿俊住到那里去了,我也就去了那里。
那个片子里有一个「小迷糊」,他去卖鞋,然后鞋被别人偷了。吸毒被抓后吞了打火机。反正片子里的很多人我都没有再见过了。
爱哲:我听龙哥多次强调说你在那个片子里拍过的一些人,可能都死掉了?
周浩:对。因为很多人如果不戒毒的话,毒瘾发作的话,而且卫生条件又不好,很正常,大多数人都会走掉的。
爱哲:我当时看的时候,忽然意识,也许你拍到了很多人生前最后的影像。
对,完全是可能的。而且像阿龙这种进监狱的,反而也许是命好,因为进监狱以后他自然毒瘾就断掉了,因此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了。
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阿龙告诉我说他去任何一个陌生城市,他可以在 24 小时之内找到毒品。但如果是我们,哪有这个能力。
所以这个世界有好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就像我放片子问答环节的时候,我跟大家说,大家以为世界静好,但也许离我们这个地点 500 米或者一公里的某个房间里面正在发生这样的故事。
要钱
拍摄龙哥这样一个混江湖的人物,周浩有时候需要跟他斗智斗勇。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所以周浩和龙哥的关系也成为《龙哥》这部片子中重要的线索。
这个片子中最常出现的情节,就是龙哥和阿俊向周浩「借钱」。
爱哲:我看这个纪录片的时候,感觉他不断地把一些道德压力放在你的身上,这个也是这个片子非常特别的地方。因为很多片子导演和受访者之间需要去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片子里我其实看出来你们俩关系的一些纠缠,您最早跟他认识时,有没有想过跟他会有一段什么样的关系?
周浩:没想这么多。那个时候他不断地变着法地问我要钱,其实他每次要钱的时候,都是蛮有尊严的。他并不是那种死皮白脸的过来说给我钱,或者地上一跪你给我钱,抱着你大腿不给我钱我不走,他不是那种。他每次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比如说送你个相机、比如说他有次偷了一个日元还是什么,让我换成人民币。但我告诉他你拿钱去中国银行也能够换到。
我那时候觉得要赌一赌。我反正每次准备的钱也不多,就 200 块,我觉得好像这还是在我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我愿意借此把这种关系维系下去。
甚至有时候我出差不在广州,他没钱了,他会跑到南方日报门口去。
有一次我的一个女同事,我印象特别深刻,是 21 世纪经济报道一个图片编辑叫陈思丹,我出差,我说你拿 200 块下去给这个人。因为她知道我跟这个人的关系,那个姑娘下去以后就痛骂阿龙。
她说,你知道吗?别人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你每天来问别人要钱,你好意思吗?你又不是不能够挣钱,不能自自食其力。
阿龙把钱收了,转身什么话也不说就走掉了。这就是我早期跟他的关系。
人是社会性动物,他喜欢跟人打交道,希望有人能够去听他的诉说。而且我如果不嫌弃他,又很耐烦的听他讲他的故事,这样的朋友他是可以接受的。
爱哲:但是我在想他怎么那么容易向你打开。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你是南方周末的记者,你在片子里也多次提到,他多次提到,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周浩:而且那个时候就是因为我在南方周末的原因,我当年南方周末的篇末有很多感谢的名单,因为我很多同事都会跟我一起去见他。
那时候我去过伊拉克巴格达,我带回了伊拉克的货币底拉里。票面是 100 块钱,上面是萨达姆的头像,大概人民币值一块钱一张。我就带了很多回来送朋友,我也送了一张给他,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就会给很多朋友拿去炫耀,看,这是我朋友带回来的。
他钱包里面一直都会有什么南方人物周刊的记者的名片,那是我带我的记者朋友跟他一起去见面的时候,他留下的。所以他每次被派出所抓了搜身的时候,警察会说你还有这样的朋友。
其实龙哥在我拍摄期间他已经被看守所关过一次了。他是偷摩托车还是干嘛,然后被关了半年时间。在这半年期间,阿俊就跟一个司机走了,离开了阿龙。
阿龙从看守所出来,他给我打电话,问阿俊去哪儿了。我不能告诉他,只说阿俊走掉了,你别等她了。
然后那天晚上阿龙就喝得很醉,很伤心。过了没多久,我印象特别深刻,我应该是带《高三》去香港电影节,从罗湖过关的时候就接到阿龙的电话,他告诉我他要去云南。
我们都心照不宣他去云南是干嘛,我说你想清楚。他说没事,我跟朋友这边做生意,要去帮帮忙。
然后有一天我就接到一个电话,他说你是不是有一个朋友叫 X 小龙,他可能要被敲(枪毙)了,他在这里的看守所。
因为按照我们国家的法律规定,持这种毒品 50 克就会被枪毙的。阿龙自己的描述是他的背包里被别人放了几百克毒品,也许是他主动要把毒品带出来,他在携带毒品的时候就被公安给盯上了,最后他在上车的时候被抓住了。
电话那头就说你有机会来看看他吧。我就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但这种毒贩在审判期间,是不能够见家属的,他只能见律师。而且我又不是他的直系亲属,我怎么能够见到他。
最后是看守所的所长说你来吧,我帮你安排一下,然后我就去了那里。当年南方人物周刊还有个记者跟我去了,然后有一个非常详实的报道,我们当时用的都是化名,就讲了我和他的这段故事。
现在还有电信诈骗,你要接这个电话,其实你很难相信这个人的。但那个所长告诉我,比如说三天后的中午你在瑞丽街头的某小饭馆在那等我,然后我就去等他,果然他跟一群人在那吃饭,然后他就把我带到看守所。
当时我想拍点画面,但是你隔了探视窗子,窗玻璃又没有擦,又隔了铁丝网,你肯定是看不见里面的人。所以我就用了录音的办法,影片最后那段录音,实际上是我和他隔了探视窗录下来的。
见了以后,他还给我写过一封信,这封信大概我应该还留着。因为公诉方帮他请了那种法律援助的律师,律师告诉我说大概交 10 万块钱罚金,他就可以免除死刑,当年是这样的。
然后阿龙就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我们俩的交情大概还不至于你要出这个钱。如果你不救我,我也会很感谢你的。
这个事情其实也是让我在当时很纠结的一件事情。他抱着期待,而且我这笔钱能够救人一命。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把这个问题抛给观众,我说大家来做众筹,你们愿意吗?我出 80 %,你们出 20 % 就行。大概没有一个观众会愿意出这个钱。最近我看到卓别林的一句话,近景都是悲剧,远景都是喜剧。在看别人的不幸的时候,你是一种看喜剧的心态来观察别人。
幸好阿龙最后没死,他命比较好。因为那时候正好是最高人民法院收回了死刑的核准权,以后要慎用死刑。所以即使他犯了几百克,最后也仍然是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所以他的命是保下来了。
如果他真的死掉了,我觉得也许我今天会是另外一种心态。
我是他的亲人了,他进监狱以后,入狱通知书都是寄给我的。
我没去过他们家,但我有一次发了一个朋友圈,找大连的朋友。然后大连的一个铁粉,他帮我去看过阿龙的爸爸妈妈,一进门就被他爹赶出来。
但幸好这个小伙子很灵活,陪他爹喝了一次酒,还被认可。但后来他再去,他爹妈就不见他了,因为他是他儿子的朋友。
阿龙大概 2026、2027 年 出来,关了 21 年左右。他在里面身体还算好,但是头发全白了。
我们俩已经约好了,他出狱的时候我会去接他,他跟我说肯定是要回家看爸爸妈妈的。但现在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事情,他妈妈身体很不好,有糖尿病又胖,如果他妈妈不在的话,他爸爸是绝对不会见他的。所以我也跟他妈妈说,你要撑到儿子回来,如果你不撑到他回来的话,这父子俩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和解的。
我现在还会给他钱,现在一次是 600 元。监狱里毕竟还是有一些花销,我理解是你去小卖部想买一个东西,想抽点烟,想吃点零食,还是需要钱嘛。
其实阿俊也会联系我。阿俊的状态不好,她应该是在山东的某个地方,近几年有一次她也跟我开口借钱,这是我们俩分开以后若干年来她第一次开口。好像是要了 1000 元,我几乎是秒打给她的。她非常吃惊,说你不问我用来干什么吗?
我说我不需要问,你 10 年都没问我要钱了,你问我要钱肯定是有原因的。然后她就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就是我跟她最近的一次联系。
周浩最初也没想到,他会和一个拍摄对象「纠缠」了二十年之久。这两个世界的人本没有多少交集,但产生了连接之后,他们就成为了窥探对方世界的窗口。
而窥探的时间长了,你有时候难以分辨,自己处于这两个平行宇宙的哪一端。
他在里面,我在跟别人讲他的故事,也许有一天是他在跟别人讲我和他的故事。我想他进监狱,他也会跟别人在讲这个故事。而且更传奇的事情是,这个片子是他进监狱以后才做出来的,但他竟然看过这个片子。
据说是在狱警的电脑上看的,他甚至有一次打电话对我说,你最近好火啊,到处都在传这个片子。有狱警看了我的片子问他,这个人是你吗?
我也不知道是谁在豆瓣的《龙哥》的词条上面写编剧是老天爷,我不知道是谁写的,所以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一些事情,就是它被安排了。
纪录片《龙哥》将于 8 月 2 号在 B 站周浩的记录林上线,强烈推荐你去观看这部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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