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一心要勾搭武松,不想武松乃是个正人君子,不为所动。潘金莲反被他抢白了一场,好不气恼。
说来也凑巧,正在潘金莲欲罢不能之时,遇到了破落户财主西门庆,便演出了一场帘下勾情的丑剧:
白驹过隙,日月撺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内坐的。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
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博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
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奴个眼色儿。
这个人被叉杆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
但见他黑鬓鬓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嬝嬝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
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
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悮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
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
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
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
那人又笑着大大的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
”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
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却是在帘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
看官听说:莫不这人无有家业的?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
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那人覆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他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先头浑家是早逝,身边止有一女。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
房中也有四五个丫鬟妇女。又常与抅拦里的李娇儿打热,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居住。
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
在《金瓶梅》中,这是主人公西门庆的第一次亮相。
《金瓶梅》插图 (胡也佛 绘)
与潘金莲的情况十分相似,在《水浒传》中,西门庆也是个陪衬性的人物,他从属于武松,是为塑造武松形象而设置的对立面。因此,他的性格要展开到什么程度,亦完全受武松形象塑造所制约。
从《水浒传》故事发展的进程来看,这里只需要出现一个流氓、地痞的角色,因此作者只赋予其这类性格特征。
这就是《水浒传》中的老西门庆。
《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和老西门庆的地位、身份、境遇大不一样。他是小说的第一号主人公,作者已将他塑造成一个恶霸、富商、官僚三位一体的典型形象。
他生活在封建主义生产关系日益崩溃、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开始萌发的特定时代。
正是这样一个时代蕴育了这样一个特定的新兴商人、市民阶层的代表:他有着不可一世的勃勃雄心和进取精神;他通过商业活动而暴发致富,对金钱、对女人,对整个世界具有强烈的占有欲;他敢于蔑视封建礼法和道德教条而为所欲为;他凭借金钱的魔力贿赂公行,以攫取封建权力的方式进一步聚敛财富。
显然,《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形象,其典型意义、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是《水浒传》中的那个西门庆所无法比拟的。
为了使新西门庆的性格发展符合内在的逻辑性,所以,《金瓶梅》作者必须在这里——新西门庆刚刚亮相的时候,就对其原型老西门的形象作必要的加工改造。
《金瓶梅》插图(胡也佛 绘)
这种加工改造集中体现在上列的文字中,大体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 强化了西门庆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
《水浒传》写他在县里开个生药铺,“近来暴发跡,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
《金瓶梅》将“排陷官吏”改为“交通官吏”;把“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改为“满县人都惧怕他”。这是《金瓶梅》对西门庆形象塑造上的重大发展。
《水浒传》也写到西门庆勾结官吏,例如为平息武大命案,西门庆贿赂过官吏,但毕竟没有能构成西门庆性格特征的重要方面。
而《金瓶梅》中的西门庆,由“破落户财主”而发展成为称雄一地的富商;由一介平民而发展成为统治一地的官僚,这就决定了《金瓶梅》作者必须赋予新西门庆这一典型形象,具有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
《金瓶梅》诞生的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萌发,封建主义生产关系已到了崩溃的前夜。但是,由于中国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决定了,当时面临垂死的封建主义却还有相当大的实力,而新生的代表新生产力的阶级和阶层又相当软弱。
于是像西门庆一类中国的新兴商人,不得不依仗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封建阶级的权力,发挥金钱的威力来勾结官吏,甚至直接攫取部分权力,来保护和发展自己的利益。
因此,十六世纪中国第一代发育成形的新兴商人,都具备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否则就无以立足,更谈不上什么发展。
由此可见,《金瓶梅》作者赋予新西门庆以善于交通官吏的性格特征,十分典型、准确地概括了我国第一代新兴商人的本质特征的一个重要侧面。新西门庆这一艺术典型的价值也就非同凡响。
《金瓶梅》连环画(胡也佛 绘)
二、 交待了西门庆的家世。
《水浒传》对此交待十分简略,《金瓶梅》增写的文字并不多,但概貌已明。
《金瓶梅》的故事,是以西门庆一家的日常生活为着眼点而展开的。后文大量写到西门庆一妻五妾之间为争宠而展开的种种丑剧,写到作为家庭主妇吴月娘的为人及其与西门庆的矛盾,在妻妾斗争中的地位。
《金瓶梅》增写的西门庆家世,寥寥几笔,却为后文的展开作了必要的铺垫,使情节发展不显得突兀。
三、 关于“帘下勾情”的描写。
“帘下勾情”在《水浒传》中写得较简单,人物形象不很鲜明。《金瓶梅》增写了不少文字。
首先通过潘金莲的观察,对西门庆作肖像描写,粗粗勾画出一个浮浪子弟的形象。接着作者又通过西门庆的观察为潘金莲画像。
这些画像性的文字纯属古代小说中的俗套,并无可取之处,但能发挥两个方面的作用,一者突出了潘金莲的妖娆,二者通过西门庆的观察视点(小说写西门庆不仅看到了潘氏的外表,而且看到了被衣服遮盖的身躯),表现了西门庆的庸俗不堪。
对“勾情”中人物的行为、情态的具体描写,文字不多,但生动、传神,西门庆的淫态已活脱脱地画了出来。
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来了个“看官听说”,说西门庆从小就是个“好浮浪子弟,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
这些抽象概括性的揭露与前面形象的描写,珠联璧合,互相补充。至此,《金瓶梅》中的头号人物——西门庆的第一印象,已深深地印刻在读者的头脑之中。
还值得提出的是,在《水浒传》中这段文字只写了西门庆的淫态,而对潘金莲则置之不问。
《金瓶梅》则左右逢源,将两个人物的情态和心理活动(如写潘氏如何观察西门庆,如何动心:“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如何眼巴巴的看不见西门庆时,才收帘归房),都刻画了出来。
这种一笔而写两面的技法,为明清小说理论批评家所称道,在《金瓶梅》中屡见不鲜。
《金瓶梅鉴赏》(1990) 周钧韬 编著
文章作者单位:深圳市文联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金瓶梅鉴赏》,1990,南京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